第15章 往事如烟(一)(1 / 1)

往事如烟,柳永的思绪飘飞不定,这些年来他活得很不容易。

几年前的天圣八年科举,是他第三次参加科举考试了,事事不过三,再要考不中,这辈子也就基本上与仕途绝缘了,剩下的只有填词一条路了。

在等待天圣八年科举到来前的两年多时间里,他回到山明水秀的武夷山家中闭门读书,直到科考半年前,他才离开武夷山,途经杭州,留下一首名烁千古的歌咏杭州的《望海潮》词,带着更加响亮的一身名气回到开封。

终于,经过省试、殿试两级考试后,稳稳当当的金榜题名了,一颗心这才放下来。省试又称礼部试,是由尚书省下面的礼部统筹安排的。

几天后,榜上有名的考生进了皇宫殿院听唱名。到了唱名阶段,也就是念念你排名第几,野心大的考生还在心里琢磨着状元、榜眼、探花那几个位子。其余人根本无所谓,只要听见念到自己名字就够了,当然了,名字最好是在前三等,这才是真正的三榜进士。四等、五等属于副榜,就算名次跌到副榜,被授予同进士出身、赐进士出身,也属于本届科举的进士。

就是这么简单、板上钉钉的事出了岔子,在唱名过程中,柳永被皇上无端放黜,而且皇上在试卷上亲笔批下四个硃红大字:“且去填词”。

考生在考场上失利,一般用的是“失利”、“除名”。“黜”字的本意是降职或罢免,只是用来对官员的处罚。史料上对柳永考场失利的记载,没有用“除名”,留下的偏偏是“放黜”二字,等同于既承认了柳永的官员身份,却又免除了他的金榜题名,其中的讽刺意味极为浓重。

煮熟的鸭子飞了,就像惊雷在头顶炸响,击得他眼前金星四散、头晕目眩,一向将名声、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他受不了了,竟然在皇宫里发飙,填词就填词,你以为我不当官就没饭吃?我就当场填首词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出口成章!我不单填词,而且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填词人。为此,他当着皇上、太后、百官和天下文人举子的面,当即放声吟诵一首《鹤冲天》词,他把自己比喻为一尘不染的白鹤,他要一鹤冲天,豪言自己是才子词人,今生一定成为白衣卿相。他口中大声吟诵,心里却暗自骂着,去你娘的狗屁浮名,还不如老子的浅斟低唱来得爽快。

他故作佯狂,在东京城里花天酒地、夜夜笙歌,数不清的歌儿舞女围在他身边,捧着他。他到了哪个酒店,身边立刻有人将写着“奉旨填词”四个大字的牌子戳在门前,高兴得掌柜的和伙计忙得团团转,像迎接钦差大臣一样毕恭毕敬;客人们兴奋得大叫大嚷,连呼上好酒好菜;来往的官员赶紧闪身回避。

钱财就像浪潮一样,一浪接一浪地扑面涌来,又随着潮水退去。就这样,前前后后将近半年,知道他心中痛苦的,说他是借着放浪形骸寻求解脱;看到表面现象的正人君子,则批评他斯文扫地,丢尽了文人的脸。

这个心娘姑娘,是他交往较多的一个歌女,也是他最欣赏的歌女,心娘在柳永心里的份量很重。他们二人的交往正是在他天圣八年临轩被黜最倒霉的时候,温柔的心娘尽自己的努力,给予伤心欲绝的他以温暖和安慰。她在与柳永独处的时候,一改平时冷艳的面容,即便两人相对而坐时也总是激情如火,热情奔放,就像她在表演舞蹈时激情四溢那样。

第一次看到的心娘形象又在眼前飘忽不定,那是在他作出人生重大转变的开始阶段,一段只能用疯狂二字来形容的日子。自从临轩放黜后,柳永在熟人面前虽然外表上还和往日一样表现得沉稳谦和,但打心底羞于见人,特别怕人问起为什么遭黜,因为他自己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晚上睡不着觉,他痛苦地想,一眨眼就在考场上蹉跎了十年,十年啊,人生能有几个十年,自己的路怎么走下去呢?

许多人都劝他,多挣银钱才是人生第一要务,趁着你的名气如日中天,名利双收不费吹灰之力,畅享生活,及时行乐。这些话多少打动了他,是呀,除了自己喜爱的填词,不及时行乐享乐人生,还能干什么呢?何况,这二者之间又不冲突,岂止不冲突,简直是绝配,红花配绿叶。

鸨娘李玉劝得最勤,李玉是柳永与之交往较早的名歌女,她才艺俱佳,又漂亮又豪爽,年纪大了,钱也挣足了,买下一栋歌馆,自己做了鸨娘。她和柳永的关系始终没断,柳永就是她的摇钱树。

李玉约他喝酒,说是当下汴京城最红的歌女陈师师,她死说活说的要见你,一再嘱咐我要请你一叙。并拿出百两银票给柳永,说这是师师为表达对他的敬慕之情和诚意,请他喝茶的,当即被柳永一口回绝。他向来只随意收取一些词曲的费用,他的新词新曲随意送人,不会因为谁给的报酬多就给谁。其他什么贿赂、关照、补贴等各种名目的好处费一概不收。

李玉向柳永介绍师师其人,说这是当下汴京城里第一等的歌女,人长得艳冶绝伦,风情万种,精擅琴筝,又通文墨,性情开朗。自然了,像她这样的歌女身价不菲,等闲官绅家堂会请她不动,但她又有一样好处,不是只认钱的主儿,她对自己喜爱之人往往出手豪阔,情愿倒贴。这句话又惹得柳永生气,险些放下筷子走人。李玉赶紧连拉带劝,又酙酒又撒娇,不住道歉,说:“我这张嘴呀真不会说话,汴京城的名歌女哪个不是你捧红的呢?”

柳永终于点了头,接受了京城名妓陈师师的邀请,既然做出决定,便要付诸实施,这一日,李玉引领着他前往积翠楼。李玉在车轿中还在展开她那如簧之舌,她说:“圣上在你试卷上亲批‘且去填词’,这就如同钦点状元一样,明说你就是词中状元,说明皇上心中有你。柳兄何必如此烦恼呢?瞧你这眉头紧锁、形容憔悴的样子,看了让人着实心疼。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高兴是一天,不高兴也是一天,人生走到哪儿说到哪儿,既然到了这温柔乡里,何不及时行乐呢?”

柳永也想起《庄子·盗跖》篇中所说的:“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疾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他想,这还是庄子以他道教虚无的眼光去看待人生的。若是寻常人,七、八十岁已为高寿,普通人一生辛酸苦辣更多,开怀而笑的日子更是屈指可数了。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