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总要尝试一下,才...48(1 / 2)

很多人骨子里都有慕强的一面,詹木舒也不例外。

詹木舒当年跟着先生念书时,那先生不能说是看不起女人,看不起至少还有“看”这个行为,那先生自诩为正统的读书人,压根就是无视女人。哪怕女性在史书上并没有完全绝迹,那先生也有本事一言以蔽之,然后把教学内容固定在“男人的历史”上。

好在詹木舒年纪不大、三观没完全定型,因着万商的出现,他开始学着正视“女性力量”。万商和刘大山聊天时,他就在心里琢磨,母亲说这些个话都有什么用意?

母亲先示弱,这一示弱,刘大山这样的老兵就会认为自己是被需要的,有义务帮扶先侯爷留下的遗孀和孩子。而这种被需求感一旦激活,身体的残疾就不是阻碍。他们不会自怨自艾当自己是个废人,而是想着就算我胳膊腿不行了,我也能干别的。

母亲再站在刘大山他们的立场,为他们谋划未来,叫刘大山他们知道在帮扶安信侯府的同时,他们自己也会慢慢过上好日子。安信侯府与他们会是一个利益团体。

然后呢?母亲接下来还会做什么?

技堂的重要性究竟在哪里?就像刘大山说得那样,种地这事,分明是人人都会的,又有什么好学的?而如果刘大山他们本心没那么重视技堂,母亲的最终目的能实现吗——虽然詹木舒根本猜不到万商的最终目的,但他就是相信万商不会无的放矢。

万商自然知道刘大山心里还是懵懂的。

人们想象不出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

刘大山他们想象不出在未来的某个时空中会出现那样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被天下人誉为当代神农,他毕生的梦想是让所有人远离饥荒,一辈子都走在科研的路上。

因为想象不到,所以刘大山无法靠着自己的认知去理解农学的重要性。

农家自春秋战国后已经逐渐消亡。时人说万般皆下品,时人又说礼不下庶人。社会不重视,百姓们自己没意识,好像整个社会自上而下都默认底层的百姓是没有任何学问可言的,或者他们就算有一些“学问”,这所谓的“学问”说出来也是令人发笑的。

但万商站在时代巨人的肩膀上,看过更远的风景。

她说:“我曾反复逃灾,在逃灾的路上遇见过许多人、听说过很多事。”

她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中:“我们吃的小,稷和路边的狗尾巴草是亲戚。觉得不可思议吧?据说是神农尝百草的时候,尝了一口狗尾巴草,发现这东西能吃,多吃一点也能填饱肚子,于是当时的人就遵照神农的指示,从狗尾巴草里挑选出强壮的苗,通过不断地不断地培养,最终培育成了我们现在吃的小米。”

神农尝狗尾巴草的故事有很多个版本,也有说小麦就是这么发现的。不过万商记得应该是稷,她看过科普说狗尾巴草和小麦不是近亲”,有所谬误显得更正常,只要主旨是对的就行。

万商说:“戏文里常说江山社稷,这样大的一个词里头,稷都有一席之地,可见它的重要性。如果神农不曾尝狗尾巴草,如果当时的人没有互相学习种植、挑选、优化狗尾巴草的本事,就没有小米去养活后世这么多人口,我们可能就不复存在了。”

詹木舒忍不住说:“有个成语叫良莠不分,意思是狗尾巴草混在谷物里难辨认。原来它们是亲戚啊,这也难怪了。”有种书面上的知识终于找到现实证据的成就感。

万商恍然大悟:“竟是这样吗?”

詹木舒十分肯定地点点头。

有了读书人帮忙背书,刘大山也信了,但整个人却显得有些恍惚,狗尾巴草和小,他们太知道小米的重要性了。因为强壮的战马都是靠着小米喂养出来的。而战马多了,整支队伍的战斗力直接翻番。

万商又说:“这是远的……再说近的,据说南方有些地方会在稻田里养鱼、养鸭子,鱼和鸭子能吃掉害虫,同时它们的粪便又能肥田,让稻谷长得更好。如此,稻谷会高产,又有肥鱼和肥鸭子吃。可一亩地要放多少条鱼呢?或者这个鱼得是什么时候放下去,什么时候捞,才能不破坏禾苗呢?若是没人传授,我们肯定不敢轻易尝试。因为土地太重要了,一旦歉收,那都是要命的。于是哪怕我们知道南方有那样的好办法,却还是按照自己的老方法耕种。但是你认真问问自己,想学稻田养鱼养鸭吗?”

刘大山心说,要是那方法是真的,再有老把式愿意传授,他当然想学了。

万商又指着庄子周围的一圈山林说:“还有咱们这个庄子,三面环山,山上是不是可以圈一块地用于养鸡呢?但是都知道鸡养得多了容易生病,这一病就有可能血本无归。如果有人教怎么养鸡会减少生病,也教鸡生病了怎么治疗,你们愿意学吗?”

万商依稀记得人工孵化鸡苗的方法是在宋代出现的,不知道这个rpg游戏成真的时空,是不是已经有了人工孵化的技术?她说:“还有,鸡崽子的多少取决于母鸡抱窝频率,有没有办法能增加它们抱窝次数呢?或者不能离了母鸡去孵化小鸡吗?”

“如果后山的鸡养成了,鸡越来越多,那不仅咱们自己每天吃鸡蛋吃到饱,还能便宜些卖给周围的农户,等到周边的农户人人家里都能养得起……也不用多,每户能多养三只鸡,那他们或许就舍得全家每天分个鸡蛋。你说,他们会不会感激你们?”

“再要是咱们圈山养鸡的方法特别成功,真的把鸡养得又多又好,咱是不是可以上书给朝廷?皇上乃圣明天子,说不得到时会下旨封你为‘养鸡官’,朝廷会把这个方法传播出去,让全国各地的人都把荒山利用起不得家家户户都吃得起鸡蛋。真有那一日,天下人都会给你立长生牌。”

万商承认自己这套说辞太过理想主义,但总要尝试一下,才知道这条路最终通向何方。

詹木舒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刘大山被母亲一步步说服。

他从中又学到了两招。

一招是一定要反复研读历史。其实很多事情,历史早就给出答案了。

另一招是想要说服一个人就要从小处着眼,却要在大处立意。养鸡是个小事,但让天下人吃得起鸡蛋从而名垂千古,这就是大处立意。因为事小,很多人觉得这确实是我能做的,他们不至于怯懦。因为在大处立意,很多人会油然而生一种使命感。

万商总结说:“我始终觉得人生处处是学问,咱们不通四书五经,没法去朝堂上为皇上效力,但咱们用心种好每一亩地,养好每一只鸡,这也是在为国家效力啊。”

刘大山点了点头。照这么说,技堂要是能建好,确实可以造福很多人。

“不过想要造福他人肯定非一日之功。”万商认真地说,“我希望大家都能多一些耐心。哪怕集大家之力,花上十年功夫,只能让亩产稳定增加六十斤,不,甚至只有三十斤,但你要相信,在往后无数年,说不定会有无数生命靠着这多出来的三十斤粮食活命。”

万商说起了自己的打算:“只种田这一项,我之后会通知安信侯府名下所有的庄子,只要有一人能给出稳定增产的办法,哪怕每亩地只稳定增产十斤二十斤,我都会奖他们银子。如果这人的身份是农奴,直接免除他们全家的奴籍,转为佃户。如果是佃户,直接赏他们田地,让他们成为自由民。同时,他们还会被邀请来技堂授课。”

“授课者都有薪资。其他的科目,比如养鸡绣花等等,也都照此例去行。”

刘大山再一次看到了太夫人的决心,也看懂了这份决心。

他们聊天的功夫,詹木宝和詹权都换了一身耐脏的衣服,帮着宰猪杀羊去了。这次来庄子上,万商只带了一个乌嬷嬷,并没有带任何丫鬟。三个儿子自然也不好带小厮。随行的就只有侍卫。现在一部分侍卫警戒,另一部分也混到老兵中去帮忙了。

起先还有人顾忌詹木宝的身份,但见小侯爷果然没架子,干起粗活来比他们还要利索,而且马上要吃肉了,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开心的事啊,大家慢慢都放开了。

万商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幕。

詹木舒在一旁犹豫不决。

万商知道詹木舒爱干净,哪怕现在气氛很好,但是让詹木舒去拉羊扛猪,然后踩到羊屎猪血,他肯定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教育孩子嘛,有时也要尊重他们的天性。

万商就说:“看到那些孩子了没有?他们个子小小的,挤在大人中间,万一被踩到就不好了。你不是重新为姑母写了传记嘛?可以把那些孩子聚拢过给他们听。这样又不妨碍大人干活,你又能检验一下这次的通俗传记是不是吸引人。”

詹木舒眼睛一亮:“好,我这就去了!”

然后他走过去招呼孩子们。孩子们起初可能是有些怕,并不敢向他靠拢。詹木舒想起自己荷包里藏了糖,就说只要围过来,他就分糖给大家,一人一块!孩子们马上都靠过来了。正要给孩子们分糖,詹木舒又发现每个人手心都脏脏的。他忍不了。

他赶紧找了个木盆,兑了些温水,让孩子们排队洗手。

在糖的诱惑下,孩子们都乖乖照做了。詹木舒抽出帕子帮他们把手心擦干,才摘下腰间的荷包,往每个人手心放了一块糖。见剩下的糖还够一人一块的,詹木舒就说:“接下来大家就待在这里听我讲故事好不好?听我讲完了,你们还能再得块糖。”

这年头,甜味真的太奢侈了。

靠着糖的诱惑力,詹木舒把孩子们成功笼络住了。

刘大山怔怔地看着这一幕。看到孩子们围在詹木舒身边,他就想起当年跟着先侯爷打仗的日子。以后肯定都不打仗了,要是能在技堂里学些本事,叫他们的孩子长大后可以跟着几位爷做事,就像他们当年跟着先侯爷那样……这真的是很好的出路。

万商忽然想起什么,问:“哦对了,之前送了一个戒赌的来庄子上,没给你们添麻烦吧?”年前的事情太多,差点都把那个人忘了。

刘大山显然很看不起那人:“不麻烦。起先他还骂骂咧咧的,我们照着那种瞧不出这个人赌博赌得倾家荡产、卖妻卖子,怎么揍都不为过。

万商说:“那就好。短时间内先不放他回去,万一放回去又故态复萌怎么办?你们都不要手软,留他在庄子上不是享福的,该让他怎么干活就怎么干活,然后扣除掉他自己的吃用算算是多少工钱,回头给他妻儿捎过去,也算是他难得养了一下家。”

刘大山立马举一反三:“今天庄子上吃肉,没他的份,回头带两斤给他妻儿。”

到了半下午,庄子上的几个大锅全都用上了,每个锅里都满满当当地炖着肉。安信侯府还在守孝,虽然过了热孝后,时人不会那么严苛守戒,但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吃大块的肉还是不太好,所以万商和儿子们只端着大碗的茶。别人吃肉,他们喝茶。

万商举起茶说:“以茶代酒了,替先侯爷敬各位一碗,大家开吃吧!”

肉香四溢,大家都觉得自己的鼻子不够用了。

人人都在咽口水,理智根本控制不住这种生理反应。

万商的讲话这么简短,简直贴心得不行。一声开吃,大家都欢呼着盛肉,大人小孩碗里全都装得满满当当。肉入嘴时烫得不行,但都舍不得吐出来凉一下再吃。詹木舒放眼望去,目光所及没一个吃相好看的。詹木舒却没有露出丝毫鄙夷的神色。

他想起万商曾经说过的话,换到现在的场景里也适用。与其不懂民生多艰地去嘲笑他们吃相差,不如想想自己有没有能力去帮助这些人,让他们能够时常吃到肉。

詹木舒小声:“母亲,多谢您,我以前思考问题确实太片面了。”

万商愣了一下,其实她今天没有教导詹木舒的计划,没想到这孩子自己悟了。可见社会实践确实非常有用呢。她笑着说:“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谢的,干杯?”

詹木舒就有些不好意思地举起茶碗,和万商碰了一下。

詹木宝这个娘宝男见状,连忙说:“我也要!”

万商又和詹木宝碰了一下,然后看向詹权。

詹权:“……”

为了以示合群,詹权也碰了。

他们打算在庄子上多住几日。主要是因为万商想要把开办技堂的决议彻底落实下:“庄子的东西两面,各起一排屋子,以后就是男女技堂。东边归女的,西边归男的。”社会大背景下,男女在同一个教室里学习,即便学的是技术,这也不行。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说起来呢也是男女合校了,但因为“教学楼”相距较远,大家就不会不自在。

因为刚结束乱世,民间的男女大防其实没那么严重。技校又是计划先招庄子上的人,然后向周边扩展只招穷人。穷人家的姑娘每日要去小溪洗衣服,要去地里送饭,都得和村里的男性打照面。所以只要东西一隔,就不会有不和谐的声音冒出来。

万商琢磨技堂的时候,詹家三兄弟也和庄子上的人熟起来了。

詹权不爱说话,但干事利索,时常向老兵们讨教武艺。老兵们虽然残疾了,但口头还能传授经验。詹权有时会离开一下,万商猜测他是去周边村里暗访,调查姑表亲、姨表亲的生育情况了。这事在没查出结果前不宜公开,所以万商会帮着打掩护。

詹木舒整天给大家讲姑母的故事。本来他只讲给小孩听,后人被大人听见了,越来越多的人围着他等着听下文。万商有时也会去凑下热闹,提一些小小的意见。

比如:“在这个地方,你要强调一下前朝恶吏的可恶,用他们的可恶给小孩听。万商想着把马屁拍好了,日后说不定能搭上官方的车,让故事更广为流传。

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去拍马屁,这真的不寒碜,尤其是润物细无声的马屁。

詹木宝则彻底融进庄子里了。天气冷,他有时把手往袖子里一揣,然后蹲那里和老兵聊天,从背后看过去,根本看不出来这是个侯爷。庄子里的孩子们早先肯定被家长们嘱咐过,不要调皮捣蛋到贵人面前去。但因为詹木宝这个人没什么架子,总是表现得特别无害,所以孩子们渐渐忘了家长的叮嘱。有胆子大的还会跑来找他聊天。

有一个叫牛蛋的小子就凑过来说:“侯爷您打仗很厉害吧?能教教我吗?”

詹木宝摇着头:“我不会打仗啊。”

牛蛋不信:“我爹说侯爷打仗最厉害了。您是侯爷,您肯定厉害。”

詹木宝憨憨一笑:“打仗厉害的是我爹啊,我真的不会打仗。”

“那您怎么成为侯爷了呢?”牛蛋有些糊涂。

“因为我爹打仗厉害,他先成了侯爷,然后我继承了我爹的爵位。”

“自己不会打仗,但是爹会打仗,这样也行?”牛蛋好似有些听懂了。

詹木宝却没有糊弄孩子,认真地想了想,才说:“娘也得厉害。娘要是不厉害,当年我们一家子说不定都活不下来。娘厉害了,再加上爹厉害,我现在就享福了。”

牛蛋若有所思,人小鬼大地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今日的这一番对话给牛蛋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想也知道,等到技堂真的开办起来,他爹和他娘将会迎来怎样一位望爹成功、望母成才的亲亲好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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