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事当长贺_分节阅读_第95节(2 / 2)
他快速将地上的奏疏拾起,一目十行地扫过一遍,不敢置信地看着赵怀熠,忍不住说道:“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写?仗着自己一支笔,就能随意污蔑了?臣与陛下是清白得不能再清白了!垢谇谣诼之辞呈于御前,简直污眼!”
听他一通骂,皇帝面上露出些微愉悦的神情,放下朱批笔:“这就受不了了?朕可是隔三差五就要被上疏批判、严辞警醒一番。这些御史言官,就靠着揪错彰显存在,好叫人知道,他们不是成日无所事事,时刻盯着人的过失呢。”
“可臣哪有什么过失?”班贺成日虞衡司官署和军器局两边跑,皇帝召他进宫也是商议公事,怎么到了这个申芃笔下,就成了他奴颜媚主,想方设法进献稀奇玩意以获得皇帝恩宠?
荒唐,荒谬!
早前还在担心别人被人抓话柄,转脸他自己就遇上了不可理喻之事,百口莫辩的同时,又觉得可笑至极。
“朕又有多少过失呢?那些仗着自己有几分资历的老家伙都是滚刀肉,眼里根本没有朕这个天子,上疏陈词要多激烈就有多激烈,动不动就搬出三朝元老的身份来压朕。朕若是罚了他们,反倒成了朕心胸狭隘,不容纳谏。他们还乐于遭受责罚,至多受点皮肉苦,还能得一个敢于直谏的美名。”赵怀熠冷哼一声,眼中尽是轻蔑。
班贺忽然意识到什么,联想到方才太后那般奇怪的态度,他莫名冒出一个十分不妙的猜想。
太后,该不是也听说了这些谣言才会召见他吧?
这样想来,方才太后那些不明所以的话也就说得通了。她口中所说皇帝年轻好玩,接受他那些玩意,表面说物,实则是说人。太后是在让他懂些分寸,不要太靠近皇帝。
想通这点,班贺瞠目结舌,怔愣半晌,苦笑道:“惑主这个罪名,微臣实在担当不起啊。”
赵怀熠幸灾乐祸:“这有何难,往后你不必再来见朕,有事由那位虞部主事伍旭转陈。如此,谅他们不会再有别的话讲。”
班贺:“……”
果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初伍旭因容貌不佳遭贬,想不到,还有因容貌而受皇帝重用的一天。
第132章 不平
皇帝到底尚年轻,本就不是严肃刻板的性子,朝堂上会见群臣或面见使臣,需得展示天子威仪,却也无法时刻紧绷端着架子。同信任的臣子们私下会面,他都会说上一句不必拘礼,言辞轻松,显出其近民亲切的一面,亦是拉拢人心的一种手段。
玩笑话归玩笑话,班贺再是觉得这封奏疏不可理喻,也清楚皇帝特意召见不会是只是为了这样的小事——太过荒谬以至于给它个正眼都算是输了。
“那位叙州小将,陆旋。”赵怀熠忽然开口,班贺下意识抬头,正对上皇帝双眸,洞悉事态的清明眼眸里透着威严与锐利。
班贺低下头去:“是。”
“他面见朕时,提起一个人,吏科给事中梁巍。”赵怀熠说,“不知道班郎中有没有听说过此人。”
班贺道:“微臣不敢欺瞒陛下,与陆旋相遇之时,陆旋已对臣和盘托出,他双亲遇害,正是与梁大人有关。只是梁大人具体所犯何事,臣并不清楚。”
赵怀熠瞥他一眼,说道:“那时你并未在京中,自然不知。”
站立阶下的臣子洗耳恭听,皇帝继续说了下去:“朕登基之初,皇考新丧,朝中大小事务还未理顺,奏疏堆积如山,即便如此,朕也未找任何借口松懈。梁巍那封奏疏朕仔细看过了,派了专人去查,却没能查出问题——是不是有问题,你们以为朕心里没数?”
班贺低声道:“陛下英明。”
赵怀熠挥手,免了这些敷衍的话:“可这案子牵扯到的是吏部,是堂堂吏部侍郎。爬到这个地位,他们哪个不是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没有确凿的证据,朕如何应对那群唇枪舌剑的文官御史?这朝廷,不是朕一个人的朝廷,他们是在告诉朕,没有他们,朕也办不成事。”
班贺沉默半晌,说道:“如今朝中上下臣服于陛下,不会再有此类事发生了。”
赵怀熠笑容讽刺:“朕贬黜梁巍,命其去往地方任职,是为了暂时平息此事,等过个几年,便可调回京重新起用。他这一走,朕得到的就是他的死讯。你可知他们如何对朕说的?他们说,梁巍死于路遇山贼,被恶徒所杀。”
“若不是陆旋再度提起,朕或许永远不会知道梁巍真正的死因。”赵怀熠语气重了些,“就连你,也未曾对朕说过。”
班贺笑容微苦:“微臣也不过是俗人一个。”
赵怀熠呼出一口气,语气放缓:“你们这些人,要斟酌,要审时度势,怕得罪人不去提旧事,即便想提也要等候时机。几年来,只有一个‘不合时宜’的陆旋,没去想过是不是时候,当着朕的面直言不讳。”
的确,这便是陆旋的独特之处。不合时宜,不去敷衍应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这也是班贺为何选中他的原因之一。
可想而知,还有多少事,是被底下人敷衍过去。皇帝在这龙椅之上,只得见云山雾罩,层层阻隔。
天子居九重以御万邦,并非天子当真手眼通天,而是靠着君臣一体,内外协力。
说来容易,人心各异,复杂多变,别说一个初登基的新帝,就连当了近二十年皇帝的先帝也时常被朝臣顶撞反驳。皇帝要平衡朝堂,就不能让事态扩大变乱,梁巍是朝政的牺牲品,皇帝是最清楚不过的人。
班贺心如明镜,赵怀熠是在诉说当年的不得已,为自己鸣不平。
皇帝都诉不得已,而梁大人与受到牵连的陆籍夫妇,还有被灭门的虎威镖局众人,早已无法开口为自己鸣冤。
“这件事朕会给已故的梁巍一个交代,至于陆旋……”赵怀熠垂下眼睑,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他在外面最好是谨言慎行,给朕留着这条小命。”
班贺心中一动,拱手躬身:“是。微臣会转告陆旋,陛下的警示之语。”
将心中郁闷一吐为快,赵怀熠心头松了些,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若是朕没记错,驻守叙州的,是总兵骆忠和吧。”
刚说了陆旋的事,这时候提起骆将军做什么……班贺略迟疑,回道:“正是骆总兵。”
赵怀熠点点头:“陆旋一个初出茅庐的小把总,无甚背景,军中没有根基,去了西北也扛不起大梁。况且他出身南军,淳王帐下都是身经百战的虎将,北军兵卒也是跟着将领出生入死无数回的老兵,让陆旋去带兵,恐怕难以服众。但叫他重头从小卒开始,又对他不公。朕让他回到西南,再历练几年不是坏事。”
昔日南军北军之争,班贺略有耳闻,军队是朝廷的军队,但兵却得服从将领,南军北军各为其主,淳王领北军作战,南军则以夔国公为首。两军共同作战,难免会有功劳争端,为争功彼此间明争暗斗,互相倾轧,对对方颇有微词。后来情形愈演愈烈,两军间隙扩大,相互敌视,闹出过几场动乱。
为首的两位不见得真的不和,反倒是底下人会搅混水,最终酿成大祸。当年夔国公死于党争构陷,淳王未曾料到会如此严重,因此远离京师,不管朝政,驭下愈发严格,杜绝再次发生这样的悲剧。
皇帝说出这话,班贺完全明白了他这样安排的意图。
皇帝心知肚明有人在背后支持陆旋,且背后的人甘愿为其冒这样大的风险,往后一定会鼎力相助陆旋在军中立足。皇帝放陆旋回到西南,是想用西南的资源栽培他。
所谓的根基,是一个在战役中获得经验快速成长的将领,和一支服从他跟随他的强大军队。甚至到时候,这支队伍将会和陆旋一同划入淳王麾下,不用淳王费一兵一卒。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