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申屠下狱36（2 / 2）
我走进库房，原先囤积满满的粮仓，已经空无一物，就像被掏空了灵魂一般，徒留一片寂静与荒芜；曾经发生在这里，代表着富庶与希望的故事都已被时光悄然带走，只剩下四面冰冷的墙壁，和我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我打开门边的地格，将那幅画取了出来。
八月十五是申屠望月的生辰，我答应过他的生日宴至今尚未兑现，非常懊悔，有些事情一旦错过，就不会再来了。他府上大门贴着顺天府的封条，我从小偏门钻了进去。昔日光辉华丽的豪门大院已经破败不堪，空荡荡的院落，杂草像瘟疫一样正在四处蔓延；破烂的门窗、砸毁的家具，乱七八糟散落在各处。锦渊门依旧孤独地耸立在那里，却再无往日的辉煌。聚宝楼空空如也，回烟阁里数不清的珍宝也不复存在。曾经在廊下来回奔跑的娈伎也已随这座府院的过去一同烟消云散。申屠家往昔的富贵尊荣如梦幻泡影般消失了，恁凭这般的家大业大，犹如倾覆的高楼一般灰飞烟灭……
我来到申屠的院子，四周静悄悄的，那株桃树虽立在屋前，却已枯死，只剩下黑褐色的枯枝腐叶，爬满了令人作呕的蚜虫，我走过去随手掰下一枝，发现里面蛀满了白蚁。这株桃树像极了申屠府，虽有过花开满枝的繁华，一旦从根儿上蛀烂了，便也就逃不过腐朽的死亡。
突然一阵尖声的惊笑打破了院落的宁静，我吓了一跳，赶紧循声望去，不远处有个蓬头垢面，脏兮兮的人，穿得破破烂烂，正坐在对面的廊凳上傻笑。这府里的人都已经被押走，怎么还剩了一个？壮着胆子走过去仔细一瞧，发现竟然是个年轻女人。她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仿佛看不见我一样，嘴巴里呜呜地喊着断断续续的话：
“申屠，申屠……六郎来了！”
“六郎……不喜欢女人……”
“你们是谁啊？”
“啊……孩儿，我的孩儿，啊！”她一下子从廊凳上摔下来，坐在地上，疯疯癫癫地望着四周。
她是郑氏！我整个人都震惊了。
“她疯了。”身后传来姗姐熟悉的声音。
“姗姐……”我转身，望见她缓缓向我走来。她满头皆是灰白的银丝，人也苍老了许多。
姗姐对我道：“她当年无颜回淮安，只能继续留在这里。心里的积怨无处释放，终日昏沉，怨气又变成对公子的仇恨，为了报复公子，跟府里的几个下人私通，不慎怀了身孕，却不知孩子生父是谁。她心中气郁，整日饮酒纵欲，孩儿一出生便夭折，她就疯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刚二十岁的郑三小姐竟然被活活逼疯了。
“官兵来查抄的那日，她受到惊吓，疯疯癫癫地在院里乱跑，官兵一看是个疯子，就没将她带走，留她一人在这里自生自灭。我其实在河间躲了没几天就偷偷跑回来了，一来打探公子案子的进展，二来给她送些吃食，不然她早就饿死了。”姗姐说着，从包袱里拿出几张烙饼，掰成小块走过去递到郑氏手中。郑氏直接夺过来就啃，肯定是饿坏了。
我把申屠的画交给姗姐，请她妥善保管。姗姐拿着画，忍不住流下眼泪，望着我道：“杨先生，府中老爷们罪孽深重，如今家败，皆是罪有应得。六公子从小受苦，身体和心理都遭受过极大的摧残，他一直隐忍，从不对外人道出他内心的苦痛，只有我最了解他。他虽有错，但在这个世上，除了您，公子心中再无二人。他自知是徒劳无果，所以从不奢求能从您这里得到什么，往日若有冒犯之处，望您海涵。”姗姐说着便要给我下跪，我连忙将她扶起。
“姗姐，我从未怪过他。申屠兄教会了我很多，他是我的良师益友，我很感激他。”
“公子若是听到您这番话，一定会很高兴。”姗姐抹了抹眼泪道。
“如今全府都被封了，您和郑氏藏在此处肯定不是长久之计，你们有什么打算吗？”
“我打算把她送回淮安，本想等结案后再出发，可连等了一个月，似乎尚无进展。二老爷和二公子他们肯定是回不来了，公子还不知道如何定罪，我也是心急如焚。”
“那不如我想想办法，帮您安排一下，您先带郑氏回淮安，将她安顿好。我会跟进申屠兄的案子，等您回来，应该差不多就有结果了。”我道。
“呀，那如此真是多谢杨先生了。”
“千万别言谢，以前在四合小院里，我受申屠兄和您诸多照拂，还未来得及报答；现在举手之劳，都是应该的。”
我帮姗姐联系好了一艘南下的客船，让她先带郑氏走，怕她拮据，还赠了一笔盘缠，她十月二十日就回来了，对我道郑同安夫妇不幸死于大疫，郑家得知申屠下了狱，小姐又疯了，两个兄长都不肯接受她。幸得有个老嬷嬷，是三小姐以前的养娘，现在虽然年纪大了，但不忍见小姐孤苦无依，愿意在有生之年照顾她，便给了些银子，将小姐相托。
冬月，漕银一案终于有了结果，二老爷自知死路一条，认下了所有罪，满门被斩。因他把申屠做假账的罪也一并顶了，最后申屠望月被判杖一百，流三千，发广西南宁卫太平千户所。
临走那日北京大雪纷飞，我站在城门外，望着姗姐搀扶着步履蹒跚的申屠，一步一步，缓缓地向我走来，心中百感交集。他穿得很单薄，冻得嘴唇发紫，面无血色，我把身上的剪绒披肩脱下披在他身上，握着他的手道：“申屠兄，此去路遥，珍重珍重，若闲时可写信与我，望君一路平安。”他与我对视良久，道：“介夫，谢谢你。”
厚厚的积雪留下两行浅浅的足印，一直通向远方，我凝望着他们的离去，感叹世事无常。他由盛而衰的经历似乎也让我懂得了许多道理，富贵荣华、金钱名利并不会永恒相伴，高尚的品质和崇高的德行才能让人生之舟在岁月长河中乘风破浪，行稳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