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七十八:秋猎(二)78(1 / 2)

与口哨声同时响起的, 是唱乐团击鼓奏乐的声音。

内侍大监通嘉将一颗缀着琉璃宝珠的彩球,往空中一抛。彩球还没落地,攻方便飞快窜出, 用鞠杖簇着,扬鞭策马,一路直奔彩球门。

守门的两位大将是胡佟与成璟。陇西郡的百姓常被称为“马背上的英勇儿郎”。陇西多山多旷野草原,北临匈奴,环境位置重要。因此无论是小官人还是小娘子, 都养成了骑上马就能上阵杀敌的风姿。

胡佟跟着成璟在陇西郡小住半年,骑术大有精进。此刻瞧着浮云卿鞠杖下的彩球,不迭往彩球门这边跑, 当即做出决定, 胡佟攻,成璟守。

浮云卿手里勒着缰绳,即将挪彩球进门。她抬起半边身,几乎快要站在了马背上,马背颠簸, 她呼哧呼哧喘着气。

“胡小娘子,你让一让,彩球进门, 咱们都能下场歇息。”

浮云卿手里的鞠杖简直快要跟胡佟手里的打起架来。

那颗无辜的琉璃彩球被鞠杖快速拨动, 球上的流苏坠子沾了地面的土。原本是个彩球, 今下灰不溜秋的,像刚从泥潭里捞出来。

胡佟肆意地笑,“那可不行。把球让给您, 下场是下场了, 但我们守方队也输了呀。我可不能给自己队拖后腿。”

俩人心劲足, 动作快,只是不得要领,越是抢球,球越是跑得远。

“嗖——”

倏尔一道飒爽的身影从俩人眼前飘过,原来是萧绍矩趁机将球夺了回去。

守方夺球,需得守在彩球门前,不得让攻方将球踢进门内。

浮云卿与胡佟对视一眼,默契地做了个决定:既然彩球在萧绍矩手里,那夺球守球的任务,就交给两对的男儿郎罢!

耶律行香慢悠悠地踱到浮云卿身边。她对中原人热衷的打马球提不起半点劲。这样的赛事,在辽国很常见。传到中原,威猛稀罕的玩法没了,反倒多了些奇怪的繁文缛节。

总之,在中原打马球,打不开。

她与浮云卿,胡佟一同远睐对面。

好嚜,明明只恍了半晌神,彩球门前,几位男郎早已打得不可开交。

敬亭颐领着归少川与卓旸抢球,而萧绍矩与韩从朗守球。

四杆鞠杖交杂,挑杖的动作快得闪出一道残影,掩住了彩球的身影。

浮云卿瞪大眼眸,眼都不舍得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处。

忽听鼓乐变得紧张,浮云卿暗睃一圈,原来是敬亭颐持着鞠杖猛地将彩球往空中一抛。

这一抛,将彩球投掷到了马球场中间。

“好!”

一时掌声涌动,助威叫好声差点穿透浮云卿的耳膜。

困于彩球门前,再精彩的斗争,只算困兽挣扎。今下彩球移了位置,攻方胜算更大。

浮云卿扬起脖颈,与缓缓素妆遥遥相望。下一刻,数匹骙骙骏马一齐奔向球场中间。

小娘子家水波状的缭绫,被清爽的风吹得肆意飞扬。小官人腰间的蹀躞带,叮咚作响。

眼下除却守彩球门的胡佟与成璟,余下的两队人马,全都聚集在一处。

人群中央的,是敬亭颐与萧绍矩。

俩人没说半句话,全神贯注地挑鞠杖溜球。

敬亭颐将彩球拐到杖边,携球飞快策马,笃笃的马蹄一声比一声快。

场面胶着时,敬亭颐乍然朝东南面跑去。

萧绍矩见状,连忙扬鞭紧跟敬亭颐。

剩下的男男女女,守方紧护彩球门,攻方紧攻守方。

“嗖——”

那颗在地面摸爬滚打许久的彩球,被敬亭颐手里的鞠杖猛地一敲,从偏僻的方向飞出,成功避开彩球门前的重重阻拦,稳当地落到彩球门内。

“好!”

此刻四面八方的掌声像是骤然降落的暴雷,震得浮云卿心里兀突突的。

她坐在马背上,马儿通人性,知道这场赛事终结了,停在原地,垂着头,静等她的命令。

浮云卿久久不曾缓过神。

这轮打得十分畅快。两队人员利落下马,搽汗,饮茶,收拾衣裳。

她看见萧绍矩凑近敬亭颐身旁,俩人说着什么话。她听见通嘉抬高话音,宣告获胜方;太子唱着诵词,赞一番定朝儿郎风姿绰约。

明明这场赛事十分精彩,可浮云卿却觉得,冥冥之中,好似输赢早就谋划好一般。

她知道敬亭颐与萧绍矩俩人是老相识,有谁输谁赢的默契再正常不过。她知道,这场赛事,萧绍矩不可能会赢。辽人在定朝大获全胜,那定朝人的脸面又该往哪放?

道理她懂,人情世故她懂。

一场比赛不要紧,不能伤了两国的和气。

她什么都懂……

可回想这轮赛事,仍旧觉得哪里有说不出口的怪异之处。

她猜想,蓄谋已久的不是这场赛事,而是这场赛事带来的影响。

再回过神,竟发觉敬亭颐踱到她身侧,牵着她的马,走到马棚下。

“方才大监让获胜方去领奖,见您满脸懵然,臣就让女使代您去领了。”敬亭颐解释道。

他抬头仰望浮云卿,“您要自己下马,还是要臣抱着下马?”

既然敬亭颐提出了另一个选择,浮云卿也由着他去。

她骑的这匹马,不是先前在郊外马场骑过的骟马,而是军队上战场要骑的高大公马,威猛得很,上马难上,下马也难下。

打马球时兴致勃勃,今下赛事过半,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大腿与臀部摩擦过度的痛。

浮云卿敛眸,“要你抱。”

言讫调整好姿势,被敬亭颐稳稳当当地抱下马。

“是不是太累了?”敬亭颐安抚地揉揉她的发顶,“您一直在发呆,是不是累得紧了,要不要移步棚下歇会儿。”

浮云卿心乱如麻,敷衍回也许罢。

她心里骂自己真是奇怪。

秋高气爽的天气,热闹的人群,酣畅淋漓的赛事,一切堪称完美。

可她就是笑不出来。她仰头看滚滚浮云,总觉风雨欲来,这里要变天了。

甚至,变的不仅仅是天气,任何一场局面,任何一个人都会变。

敬亭颐窥及她略微僵硬的动作,猜测道:“是不是骑得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但凡骑过马,心里都清楚。大庭广众之下,不便把话说得那么明白。然而即便他说得隐晦,浮云卿还是羞红了脸。

她扯着敬亭颐往营帐里去。

贵人们都有一座专属的营帐,供换衣或歇息用。

今下一轮又一轮的赛事仍在举行。

男女混打马球赛事是今日诸多赛目里,最精彩的一项。看点多,难度也高,因此大多小娘子与小官人都会避开这项赛目,继而参加接下来一些简单的赛目,譬如投壶蹴鞠。难度不高,赢的几率大,丢人的几率小,大家都喜欢这样的赛目。

球场喧哗的声音,隔着数道帷幔,仍能清晰地传到营帐里。

这厢敬亭颐拿来一盒药膏,放在案桌上面。回眸一看,见浮云卿四仰八叉地窝倒在长榻里。

她翻滚来,翻滚去,时不时地“哎唷”一声,时不时地叹口长气。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上晌绕着马球场跑了数圈。

想及跑圈,浮云卿撑起身,问卓旸去了哪里。

“先前在马球场,光顾着看彩球了。公主府就批下这一座营帐,也就是说,在今日的赛事结束前,咱们仨歇息,都只能在这座营帐里。敬先生,你快去找找他。偌大的马球场,他走丢怎么办?”

敬亭颐笑她想得多,“卓旸可不是不认路不识字的小孩。那么大的人了,难道长眼纯是出气用的吗?放心罢,他会回来的。他这个人,喜欢瞎逛。逛得累了,自然就会折回营帐。您无需担忧。”

浮云卿说那好,“我先睡会儿。等卓先生来,记得叫我一声。”

果然累得紧,话刚脱口,人就已经睡熟了。

敬亭颐拉好营帐,坐在长榻边,揿着一盒药膏不知所措。

他本来给浮云卿搽药,再一想,那两个私密的部位,他不方便搽。他想,要不自己先出去,让浮云卿自己搽。

可她自己上药,不甚方便。

敬亭颐又想,既然俩人谁上药都不方便,那干脆传唤个心细的女使来罢。然而这声提议还没来得及说,浮云卿就岔开了话头,拐到卓旸身上去。

卓旸自然不是去瞎逛,此刻他正待在萧绍矩的营帐里,商量着燕云十六州的事。

事情重大,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再说,敬亭颐也不想叫他回来。

好不容易盼来个与浮云卿单独相处的好时候,敬亭颐不愿把这大好时机拱手让给旁人。

歇了半晌,忽听内侍明吉在帐外唱喏。

敬亭颐掀开帐帘,“什么事?”

明吉虾腰回话:“驸马,已至午中。官家召贵人们踅足水心五殿用膳。用膳前,需得在池边驻足半刻,观看水戏。”

敬亭颐颔首说好。睃及明吉像是憋着什么话要说,又冷声道:“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罢。”

仅仅冷了话声,便能令明吉抖成了个筛子。

“驸马,小底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叵奈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与您说。”明吉再呵腰,从窄袖里掏出一封信,“这处人多眼杂,小底想说的,都在信上写着。”

敬亭颐接过信,不以为然,“你能冒着人多眼杂的风险来此处,反倒说明,这件事还没要紧到一定程度。”

明吉说是,转身欲走,又被敬亭颐叫住。

“明吉。”敬亭颐低声念着他的名字,“你七岁净身入禁中,改名为‘明吉’。七岁之前,你应该不叫这个名字罢。”

明吉身子一僵,尽管他心里清楚接下来敬亭颐会说什么话,可面上却仍作听不懂的神态。

“明吉,光明吉祥,名字寓意很好。还记得你最初的名字么,芾塬。”敬亭颐揿着信,揣度道:“你知道这个名字有什么意义。你记不清原来的名字,那我就帮你记起。”

芾姓,是前朝的大姓。寿春芾氏,是大都最显赫的贵胄世家。卓旸是芾氏后人,明吉也是。

若真论起来,卓旸与明吉,是远方表亲。

明吉入禁中前做过什么,敬亭颐不在乎。入禁中后做什么,敬亭颐也不在乎。贵胄世家又如何,如今还不是随着前朝国度一起覆灭了。富贵只在一瞬,是虚无的身外物,多谈无用。

这番话,意在点出明吉的双重身份——他是前朝贵胄,更是真正意义上的前朝人。

这个前朝人,与当朝谋逆势力勾结在一起,甚是失礼。

既然人家都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明吉也不欲再拿乔推诿,将敬亭颐引至一个偏僻的角落。

明吉挺直腰杆,叵奈敬亭颐身姿颀长,明吉仍要抬头看他。

“您知道小底的身份,那又能怎样?过去那些富贵日子,再也不会降临到小底头上。待在禁中庸碌一辈子,不是小底所愿。小底弃暗投明,追随韩小官人,这不是人之常情吗?换作是您,想必也会与小底做出同样的选择。”

“你追随谁,投奔谁,替谁做事,这些我不在乎。”敬亭颐欹着墙,大半身子隐匿在黑魆魆的暗影里,携着一阵阴森的风,骤然扑到明吉身侧。

明吉起一阵恶寒,“您在乎什么?”

敬亭颐避而不谈,沉吟半晌,开口说道:“我要你帮我查件事。”

“什么事?”明吉本能地发问。内侍整日干着伺候人的活儿,久而久之,养成了顾念旁人的脾性。

虱子一旦爬进身,天长日久的,会不断凿着身骨,腐蚀着心。

明吉心里泛起悲凉之意,他不后悔净身入禁中。那时想,入了禁中,耳根子就清静了。再没人会在他耳边不断复述复国的好,没人逼他联络各方势力,游离勾结。

有些人,一旦出现,便会引起旁人的无限遐想。敬亭颐就是能引起明吉遐想的人。

看敬亭颐一眼,明吉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枯败覆灭的国度。大历覆灭时,他们这辈年青人还未曾降世。仅存的印象,都是经长辈一遍又一遍的复述而留存下来的。

故而这辈年青人,提及前朝,大多只是感慨一番,并没有旁的心思。感慨着,当年的贵胄世家,七零八落。贵女充妓,汉子刺面充军,惨的变卖为奴隶,好一点的,就做宦官,女宦官。

当年的贵人,约莫只有敬亭颐爬得最高。

明吉补充道:“若您是想劝我归到您麾下,那就不必再说了。小底投奔韩小官人,有自己的理由。不怕您笑话,小底想借着谋逆的风,东山再起。只能谋逆,才能图存。小底不投奔他,难道还要投奔驸马您吗?再说,就算您有谋逆之心,也做不成事。您是驸马,待在官家的眼皮子底下,敢有所造次吗?”

敬亭颐把玩着手里的信笺,说当然不是。

“我想让你查一桩案。你要查清,当年家宴投毒害公主的,到底是谁。”

“凭什么帮您?”

“凭直觉。”敬亭颐卸下蹀躞带上坠着的火折子,在明吉不可置信的目光下,将信笺烧成灰烬。

眨眼间,工整的信笺化成数抹黑齑,被风卷起,悠扬地飞出苑墙外。

敬亭颐笃定地说:“你会帮我。哪怕什么报酬都没有,哪怕代价惨重,哪怕功亏一篑,你都会帮我。”

明吉被他身上这份镇定澹然深深震撼着。

上下嘴皮子一碰,明吉嗫嚅问:“为什么?”

“我会给你想要的。”敬亭颐说,“我不介意你为韩从朗做事。韩从朗能给你想要的,但这远远不够。你心里还存着其他事,就写在那封信里。你请我帮忙,因为你猜,我也会有求于你。你猜对了。”

所以这是一桩互惠互利的交易。明吉帮敬亭颐查投毒案,敬亭颐帮明吉完成心中所愿。

活了二十余年,今日明吉才见识到,什么叫运筹帷幄。

明吉点头说好。他看着敬亭颐,心里竟荒谬地想着敬亭颐黄袍加身的模样。

聪明人之间,往往递去一个眼神,便知对方心中所想。

明吉猜到了敬亭颐的意图。敬亭颐在做一场瞒天过海的戏,甚至要把他自己都骗进去。

移脚前,明吉难捱心中疑惑,出声问他:“值得吗?”

这出戏,几欲要耗尽敬亭颐的全部。下注豪赌,当真值得吗?

敬亭颐敛眸,将火折子别回蹀躞带上。扽扽衣袍,自阴暗处踅出。

“值得。”

戏与豪赌,都是为了浮云卿而做。兴许真相大白时,她会恨他怨他。但自他选择这条艰险的路后,他做的一切,都无怨无悔。

总有一日,浮云卿会明白他的苦衷。

会明白他先前说过无数次的那句,“我是为你好。”

比及踱将营帐,浮云卿已经趿着鞋起身,简单洗漱。

公主府里的婆子女使都没跟来,浮云卿被陌生婢子伺候,哪哪都觉拘束。

问婢子:“驸马去哪儿了?”

婢子摇头说不知。

问婢子:“待会儿琼林苑有什么安排?”

婢子仍旧摇头说不知。

十分无趣。

浮云卿心里骂着不厚道的敬亭颐,竟然把她丢在营帐里不管不顾!

她想,等着瞧,再见面,她定要狠狠教训敬亭颐一番。不想甫一转身,便见敬亭颐掀起帐帘走近。 浮云卿抬眼乜他,不得不承认,容貌与身姿相当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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