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八十四:恨意84(1 / 2)

照顾人是件很麻烦的事。从前浮云卿享受着仆从的照顾, 对“辛苦”二字并没有确切的概念。今下跟着卓旸学着照顾敬亭颐,这才发现照顾人有多么不容易。

当然,她知道卓旸比她更难。

次日晌午, 到了大夫猜测的时间,敬亭颐果然悠悠转醒。

他欹着靠枕,觑见浮云卿一脸焦急,本能地安慰了句没事。

浮云卿小脸煞白,舀一勺清汤寡水, 吹吹热气,递到敬亭颐嘴边。

“都昏迷了,还说没事。伤口不深, 敷点药草能调养好。严重的是伤口里带毒, 毒性催发了病根,你这次得疗养好多天。大夫说,保守来看,都得养到来年春天。”

敬亭颐不以为然,“无论是太医还是大夫, 看病时,都喜欢夸张病情。这点毒,还不至于要了臣的命。陈年病根嚜, 并不致命。在床榻上躺两三日, 就能下地走了。”

浮云卿怨他不珍视命, 不过再抱怨过去无甚大用,干脆说说今下的事罢。

“昨日秋猎的结果已经公布在了榜上。辽国共射得兽三十二头,国朝射得二十八头。爹爹说, 萧驸马解围有功, 给他们个面子, 算是答谢。韩从朗那件事,爹爹说会查清韩从朗与耶律隆庆的交易,唯恐这个谋反,那个篡权。看起来,萧驸马是个好的。当然,我说他好,更多是因他是敬先生你的友人。”

敬亭颐敛着眸,眉睫亘着化不了的霜雪。搭着一件素色袍,整个人飘飘欲仙,像是下刻就能飞出人世间似的。

浮云卿说的这件事,他早已料到。早知结果的事,并不值得他耗费半点心思,于是开口朝浮云卿说:“加上今日,秋猎还有三日。这是件稀罕事,您多出去走走罢。臣不是废人,顶多是虚弱些,起居方面的事,尚能自理。您因臣忧心,这不是臣想看到的。”

言讫,伸出两手食指,将浮云卿耷拉的嘴角往上一提,造出个微笑。

“笑一笑,十年少。”敬亭颐慢条斯理地说,“臣还记得,四月初,臣给您上第一节臣读。您支着手,睡眼惺忪,身子摇摇欲坠。臣敲敲桌,叫您笑一笑,十年少。您抱怨,哪有人大早上不睡觉,还能笑出来的。时至今日,您已经习惯早睡早起。应对晨读晚习,得心应手。这是臣愿意看到的。”

话虽这么说,道理浮云卿也懂,可她满心愧疚,陷在昨日的惊险事里走不出来。

总在想,要是她没去南侧林该多好。她不去,敬亭颐仍旧待在北侧林,皆大欢喜。

敬亭颐探身,虚虚环着浮云卿。头倚在浮云卿瘦削的肩膀,撒娇似的蹭了蹭她的侧脸。

“没事,都过去了。”

浮云卿垂首敛眸,不知在想什么。

她执拗地说道:“敬先生,经历过昨日的事,我这几年都不想去琼林苑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何况我还差点被蟒蛇咬,心里阴影挥散不去。我想陪你,你不在我身边,总觉着少点什么。你就依我去罢。再说,这三日我也不会闲得没事干。卓先生说,他要趁着这三日赶赶课业进度。所以啊,咱们仨就安心待在府里罢。”

明明是句中肯话,可“咱们仨”这仨字,怎么听怎么刺耳。

敬亭颐不动声色地环紧浮云卿,“昨晚,臣昏迷时,您和卓旸都聊了什么?”

浮云卿大方回:“聊你。我问他,该怎么照顾你。后来一起到屋顶上看月亮,我问他你的过往,他详细地讲了一遍。”

心里无鬼,才能大大方方,光明坦荡地回话。如此倒显得敬亭颐多虑。

他这副残破身子,确实还需疗养至少半月。生病养伤实在不好受,遂嘱咐浮云卿:“天渐渐泛凉,您练武时,挑带薄绒的衣裳。练武是个麻烦事,衣裳不能太厚,也不能过薄。太厚捂痱子,太薄会染寒。臣无法时刻跟在您身边,这些事虽小,可您也得记在心上。”

他从群头春搬出来住,最担心的,还是嗛嬭的事。这般私密事,他不愿与卓旸分享,婆子女使也无法代替他做。若不是病身晦气,他才不愿与浮云卿分两床睡。

俩人心意相通,眼下浮云卿也想到了这事。

两岁前偎着贤妃,此事不用操心。后来被麦婆子带着,皇家的傅母专门提供嬭乳,不用操心。此后,她都嗛着其他物件,口感不好,但总好过什么物件都没有。遇上敬亭颐,每日每夜地偎在他胸膛前,渐渐此事便成了心照不宣的暧昧。

她羞,敬亭颐却是百感交集。

其实不舒服,但手抚着浮云卿绒绒的发顶,闭眼感受她给予他的奖励时,心里是种形容不出的感受。

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的浮萍,竟会为一池浄泚的水停驻。池水说,她需要他。无论需要他痛还是欢,他都甘之如饴。

感受到被需要,感受到自己独一无二,敬亭颐抗拒不了这种感受。

嗛得越勤,浮云卿睡得越快,他被嗛痛的时候就越少。没脸没皮地想,这倒是件很好的事。

不好的是,他真怕这个平平无奇,无甚实际功用的器官,天长日久的,会真如浮云卿所愿,具备女人才有的功能。

里衣擦过那里,涨得密密麻麻的痛。他想,世间夫妻,都像他与浮云卿这样相处吗?

恐怕不是。

但那又如何。

他是独一无二的,是卓旸替代不了的,是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

他的身告诉他,不舒服。但那又如何。

因为他的心因浮云卿不同寻常的动作而感到雀跃。心砰砰乱跳,他臊红了脸皮,呼吸都觉艰难。他用心,将密密麻麻的痛,转化成只此一份的欢愉。

讱默良久,浮云卿赧然出声安慰:“敬先生,你先歇歇罢。那处都嗛破了皮,你再养养身,等我,等我……”

嗳,实在臊得慌,说不出口。

敬亭颐说好。蓦地想到,他答应给浮云卿不限量的亲吻,却并未实现。

不要紧,再等等。

他汲取着浮云卿的气息,湿润的嘴唇搽过她白皙的后颈,轻轻咬了一口。

单纯的咬似乎并不能落下红梅痕,只会留下标记过的牙印。

这荒唐的念想,浮云卿替他说了出来。

“像是猫猫结.合。”她翘起嘴角,“禁中宫嫔们,都爱养猫寻乐。有的猫阉了,有的没有。没被阉的公猫母猫,常常叫春。夜间没人看管,它们就跳出墙,私自结.合。等宫嫔们发现时,一窝猫崽都生了出来。后来养猫为患,圣人将那些猫都送给了内外命妇。用猫做交易,攀关系,那些年可时兴了。”

牙印虽好,可却不比红梅痕来得霸道。敬亭颐眸色翻腾,竭力捱住隐晦的心思。

敬亭颐想,兴许读过书,就爱滥用书本里的词句。

他缠着浮云卿腻歪,颇有种“醒时相交.欢”的意味。尽管原诗并没带暧昧意味,可拆解字面意思,倒真符合他与浮云卿今下的处境。

浮云卿扣着敬亭颐细长的指节,戳着他若隐若现的血管与青筋,乐此不疲。

他们都有些累了,他从背后抱着她,静静地维持了很久。

有时,拥抱带来的力量,比亲吻强千倍百倍。此时此刻,拥抱比亲吻更适合他们。

这样简单黏糊的小日子,过了三天。

九月十四,萧绍矩与耶律行香启程返辽。

滇人金人昨日已启程,而辽人是外邦里走得最晚的那批。

来时声势浩大,走得时候,却意外地静悄。

天蒙蒙亮,萧绍矩与耶律行香已经收拾好了行装,与老浮家的子女一一说了场面话告别。

临走前,俩人特意在浮云卿所乘的金车前稍作停留。

敬亭颐待在公主府内休养,因此萧绍矩与耶律行香只见了浮云卿一人。

耶律行香仍觉愧疚,“那天的事,我很抱歉。”

浮云卿绽开灿烂的笑容,说没事。

她明白,人人都有各自要坚守的立场,人人都有各自的难处。萧驸马掌权,可时局风云变幻,稍有不慎,一朝贵人便庶人,这种情况并不稀奇。

浮云卿也明白,她的安慰,其实对行香不起什么作用。她能做的,只是给行香一个温暖的拥抱。

有句诗不是说,“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都是皇家人,都明白彼此的身不由己。都是小娘子家,都理解彼此细腻的心思。

浮云卿抱紧行香瘦小的身。契丹袍服不比中原缭绫柔软,硬邦邦的,扎得浮云卿脸蛋生疼。

她将那顶白角冠带在行香头上,真诚地夸行香漂亮。

中原奢华的白角冠与契丹朴实的黄面黑吻妆,奇妙地组合在一起,竟碰撞出和谐的美。

萧绍矩将官家这盘局与敬亭颐诡谲的身份,一五一十地同行香说了一遍。行香对不举发韩从朗这事,感到愧疚;更为眼前这位良善的公主,感到心疼。

行香想,浮云卿不知她自身陷入了深渊,反倒向深渊外的人施以援手。无论如何,还是希望浮云卿活得好好的,不要像她,胆小雌懦,体弱多病。

行香贴着浮云卿的额头,做最真诚的祝礼。

“无敌萨满神会保佑每个信奉她的孩子。祝你好运。”行香虔诚说道。

晚秋的清晨凉得渗骨。通衢人影稀少,坦荡的路面上结了层白霜,从脚底下那片地方,一直蔓延到无尽的远方。白花花的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

又是团聚后的离别,又是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的离别。

浮云卿掖紧手,在衢口静静站了很久。风刮得她头一缩一缩地疼,漾起裙摆,在半空中旋了个漂亮的弧度。

卓旸将一件凫靥裘披在她身上。

他陪着她站了半晌,听她怅然问:“人这一辈子,到底要经历多少次离别?”

“无数次。”

卓旸没有粉饰这个残酷的事实。

浮云卿被保护得太好,是温棚里养着的娇花。凡事物极必反,受尽宠爱,意味着没经历过大的苦难。但凡遇上苦难,就得哭天抢地一番,怨恨世道不公。

他与敬亭颐是两种教养方法。

敬亭颐主张让她在温棚里待着,逐步了解世间疾苦。他说,这不是溺爱,而是循序渐进。

让她深入这个纷繁复杂的世间,不代表要一口气拆除温棚,倏地让她淋雨受累。而是要慢慢引导她,先培养她走出温棚的意愿,一步一步来。

卓旸不赞同敬亭颐这方法。

教养能一步一步来,但苦难不会等人。

苦难无情,并不会因你是娇花还是野草,就制定两套标准,区别对待。苦难之所以令人惧怕,就是因为它待众生平等。贵人能死于饥寒交迫,穷人也能死于酒足饭饱。未免浮云卿受更多伤害,他主张揭开温棚,将众生百态捧在浮云卿面前,让她好好看。

因此他说:“生死离别,纵是大罗神仙也躲不过。颠沛流离,饱经风霜的人,对人世有一番独到的见解。而声色犬马,金迷纸醉的人,有另一番见解。不能因为惧怕而拒绝逃不过的事,这是逃避。”

秋风萧瑟,吹得卓旸愈发清醒。

“公主,往后您只会经历更多的离别。臣希望,您能在一次次离别里,学会成长,而非总是抱怨,逃避。”

话虽无情,可人有情。

浮云卿侧眸睐向卓旸,他身姿伟岸,眉眼凌厉,浑身是冲劲。

她说:“卓先生,我总觉得,你像萧驸马肩上那只鹰隼。囚笼困不住雄心壮志的鹰隼,我想让你飞到天高海阔的地方去。待在公主府里,做个教书先生,实在屈才。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你跟我说,我跟爹爹说,让他放你走。”

所以人不能只听好话,也得听听无情话。浮云卿在慢慢成长,其实她已经能接受离别,并安慰自己:总会相遇的。

她也不愿因一己私欲,阻止旁人不与她分离。她已经意识到,她与敬亭颐成婚,于卓旸而言,是件很尴尬的事。

敬亭颐是她的驸马,可以在公主府里待一辈子。官家会派给他一些零碎的活儿,他可以与好友随意交流。而卓旸不同。他只是一位平平无奇的先生,非驸马非面首,却因她的疏忽,被困囿在四方院墙里。

这对卓旸来说并不公平。

因此她提出:“卓先生,过完年,我打算跟爹爹说清楚你的情况。我不是在撵你走,我一直想,我与你还有敬先生,咱们仨一起过一辈子该有多好……可我似乎没办法给你像模像样的身份,我想把选择权交给你,你来去自由。这样,我们都能过得轻松些。”

卓旸一时无语凝噎。

他愿意看到浮云卿成长,可没想到,她认清一些事理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脚将他踢开。

“没办法给你像模像样的身份”,这句足以表明,她对他没旖旎心思。他们可以是互帮互助的“好姐妹”,可以是互损拆台的“好兄弟”,可以是单纯的师生,可以是情深的亲人,唯独不是情人,不是爱人。

他不是驸马,浮云卿也不会将他纳为面首。一个平平无奇的教书先生,没脸没皮地跟公主驸马住在一起,他到底算什么?

卓旸认真地想了想,他是觍颜插足别人幸福生活的第三者。

“可您之前说过,咱们仨要在一起过很多年……”卓旸失落喃道。

“不,不……”浮云卿连连摆手,“我仍旧想要咱们仨在一起。卓先生,我意识到我的自私。当初与敬先生草率成婚,我幼稚地以为,只要我想,所有人都得围着我转。我想,您和敬先生一样,都是我的人,所以我让你们待在哪,不管你们乐意不乐意,都得待在我指定的地方。但这于你与敬先生而言,并不公平。敬先生说,他想跟我待一辈子。他是驸马,是我心爱的人,我能接受他这份说辞。”

怔忡地踢开脚边的白霜,她说道:“我不清楚卓先生你的想法,但我想,我不能像从前那样自私行事。你还不懂我的意思么,我想放你自由,我想让你有自己的身份,而不是无名的教书先生。总之……”

越描越黑,浮云卿撅起嘴埋怨,“总之,我从未想过要撵你走。贪心不足蛇吞象,贪心就是自私。卓先生,我想让你陪着我,但不知你的心意。我喜欢咱们仨在一起过日子,但这只是我的想法。我不能把我的想法,不顾你的意愿,强加在你身上。”

她嘟嘟囔囔解释了很多,但其实无甚大用。

在遇见浮云卿之前,卓旸想,他要是能娶到如意的新妇,必得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不近别人身,新妇心里也只能有他。动了心后,他怨自己出场太迟,恨自己痛失做驸马的良机。现在,他什么包袱都不要了。

第三者又如何?

听听浮云卿说的话罢,她承认自私,可自私这事,只能消减,不能完全消除。无论她怎样看待他,无论她解释了什么话,卓旸只听那一句:“我想让你陪着我。”

卓旸荒唐地想,只要浮云卿愿意,他就能心安理得地做第三者。

他已经想好劝说敬亭颐的说辞了。

“咱们俩打小一起长大,同甘共苦,是交心过命的好兄弟。你应该没有那么小气,连我做个第三者这事都容忍不了罢?”

敬亭颐肯定气得慌,会穷尽一切办法,博取争夺浮云卿的爱。

那又怎样,浮云卿亲口说:“咱们仨一起过。”

卓旸想,他也在成长,越成长越不要脸皮。事实上,不要脸皮才能心想事成。太要脸,那是不合时宜的清高。

卓旸悄摸往浮云卿身边凑了凑,“臣明白您的意思,是臣误会您了。您说的很有道理,臣期待新身份。”

听及他这话,浮云卿心安地“噢”了声。再睇他一眼,竟见他眉眼溢出了藏不住的欣喜。

男人真是奇怪,阴一阵晴一阵的,一句话惹急,一句话哄好。

但总算是把话说开了。所以啊,往后不能藏着什么话不敢说了,浮云卿心想。为了他们光明幸福的未来,她得多了解了解府里两个奇怪的男人。

兴许老天是个心里阴暗的,就是看不惯浮云卿过得幸福,看不惯她天天亲这个笑那个,偏偏给她舒坦的日子里,加进一道迈不去的坎。

这月末,浮路与顾婉音算好时间,是时候该把局面往前推推了。于是酉时朝公主府递了个口信,邀浮云卿去府里吃顿晚膳。

这个时候,珍馐阁已布好了膳。禅婆子听那口信传得急,忍不住多想,问道:“难道是二皇子家出了什么事,拿捏不准,邀您过去商量商量?”

浮云卿扽平衣袖说不知。小厮催得紧,她潦草地朝敬卓二位交代:“你俩先吃,不用等我。”

旋即仓皇离去,生怕晚一瞬就会错过重要事似的。

剩两位先生在此,禅婆子也没有在此侍奉的必要,遂福福身朝两位先生告退。

两位先生不是只知道吃的饭桶。敬亭颐胸口闷得慌,总觉风雨欲来,今晚必有变故发生。

卓旸说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经历的变故还少吗?”

说是这样说,可俩人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没有食欲,潦草地回院做事。

这厢浮云卿踅到了另一桌珍馐美食前,不过她没心顾着吃饭。只因浮路与顾婉音面色凝重,都说有重大事要跟她说。

屏退婆子女使后,浮云卿好奇地问:“二哥,二妗妗,到底有什么事,开口直说罢。难不成是你俩吵架了?” 顾婉音摇摇头说没有,言讫又与浮路交换个讳莫高深的眼神,慢慢开口道:“小六,这件事我一直埋在心里,不知当讲不当讲。但一直瞒着也不是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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