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一百零三:病发103(2 / 2)

及至群头春,见麦婆子满脸为难,犹豫道:“驸马,您来得不巧。下晌打您走后,公主就一直睡着,现在还没醒过来。要不您先到别处歇会儿,等公主醒了,奴家再给您说一声。”敬亭颐说无妨,“我在这里等她。”

后来又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将群头春的仆从都劝离此地。

敬亭颐站在雪地里,抬眸望着面前黑魆魆的卧寝。

雪光月色交缠,一半洒在屋顶,一半洒在那道颀长劲瘦的身影。

初雪称作寒酥,而今晚的雪,像条光滑平整的缟素,自漆黑的天空泄下,轻飘飘地落在敬亭颐身上。

后来越积攒越沉重,几欲要把他埋葬在此。

良久,有片枯黄的光在黑魆魆的卧寝里亮起。紧接着,紧闭的门扉斜开一条狭窄的缝。

“吱呀——”

开门声在寂寥的院里荡出回响。

浮云卿没有挽发,墨发尽数散落,服帖地偎着她的身。她穿着单薄的荼白衫子,从前衣裳合身,如今穿上身,却显得有些空。

衫子下摆坠在雪地里,倘若忽视她手里的长剑,约莫会以为,她是从月宫里跑出来的仙子。

浮云卿眼神落寞无神,踱到敬亭颐身前,扽开一张纸。

宣纸第一行,落着三个大字——“和离书”。

“我已经写好了自己的名字,食指往印泥里滚了圈,画押在此。你回去后,写名画押即可。”

直到此刻,敬亭颐才读懂她的异常冷静。

不抱希望,才不会失望,不会伤心。这一路来,她不哭不闹,仅仅是不理他。

不理他并不要紧,她还是他的。

他从没想过,浮云卿会狠心至此,把和离书摆在他眼前。

是不是那日说的话太难听了,他没把握好度,竟把她刺激得生了要与他和离的念头。

在他与浮云卿这段关系里,他以为,他才是始终运筹帷幄的那个人。他可以跪在浮云卿脚边,虔诚地仰望她。他可以接受她所有放肆的举动,伪装成她喜爱的任何模样。

仅仅是因胜券在握,他知道无论过程如何,她都只能是他的。

他知道他的一举一动,会引来浮云卿作何反应。他的直觉从没出过错,所以哪怕浮云卿一步步地逼近真相,他依旧镇定自若。

仅仅坚信,也许她会恨他,但多少还是爱他的。

但今晚雪花飞扬,他再也无法从浮云卿的眼里窥出爱意,哪怕是半点。

恨他怨他,与他渐生嫌隙,他都不在意。

可她不爱他了……

她怎么可以不爱他。

敬亭颐扮起可怜,眼尾泛起红意,眸里藏着无尽僝僽。

“您要同我和离吗?”他低声问。

又来了,他又开始耍起扮猪吃老虎这一套。

“不和离,继续经营这桩失败的婚事吗?”浮云卿手指一松,和离书就被冷风旋起,飘到不知名的角落。

敬亭颐暗自松了口气。

浮云卿冷眼睇他,“什么都是假的,那你的爱是假的吗?”

当然不是。敬亭颐在心里回道。

原本可以把这句话当面说给浮云卿听,可话语滚到喉管,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沉默噤声的模样,落在浮云卿眼里,全当是无声的承认。

既然无爱,不如快刀斩乱麻,把这段孽缘斩得稀碎。

浮云卿握紧剑柄,利落地提起长剑,锋利的剑尖直怼敬亭颐的胸口。

再往前凑近些,剑尖就能刺穿他虚伪的心。

人呢,真到寒心的时候,连半句废话都不肯说。

浮云卿失望地问道:“你有真心地爱过我么,哪怕只有一刻?”

好像世间男女反复成仇时,总要问句爱不爱我。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虚伪的爱,坦诚的爱,都是爱。情意捋不清,也许骗子编织过无数虚假的情话,到最后把自己也骗进去了。

敬亭颐认真望着这个决绝的小姑娘。

他明明知道,她期待着肯定的答案。他明明知道,她在给他解释弥补的机会。可事已至此,他已在绝路上走了很久很久,再也回不了头。唯一庆幸的是,她还能回头。

“我不能爱你。”敬亭颐沉声回。

出声回话那一瞬,他握紧剑尖,哪怕掌心被剑尖划出血,仍旧不肯放手。

血珠淌得比湍流还快,啪嗒啪嗒地滴在剑身,继而滑落雪地。

睐及浮云卿神情犹豫,他骤然将长剑往身处拽,直到剑尖捅进他的血肉。

霎时,胸口处绽开一朵妖冶的血花,不断朝外扩散。

提剑不仅能装样子,更能防身进攻。

卓旸只教过浮云卿提剑,却没教过她怎样能一击致命。

所以今晚,敬亭颐既当先生,又当靶子。他想,今晚过后,她会永远记得杀戮的滋味。

她不爱他,但他爱她就够了。只是他的爱意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有时甚至要给自己一遍遍地洗脑,他们立场不同,他不能爱她。

然而爱与不爱,从来不是能与不能的事。

一遍遍地说不能爱,实则爱得深入骨髓,甚至为了能光明正大地爱,愿意赔上一切。

他是最高明的骗子,每次都能骗过浮云卿,这次也不例外。

浮云卿觉得他的回答敷衍至极。

他总是这样,顾左右而言他,回得驴头不对马嘴。明明一句话就能说清,偏偏吊着她的胃口,反复摧残折磨她。

今下见他不要命地任她捅,心里的火倏地燃烧起来。

浮云卿抽回剑,气得浑身发颤。

“你想一死了之是么,我偏不让你如意。”

她把沾血的长剑随意扔到雪地里,说道:“我恨你。”

恨意滔天的背后,往往伴随着一重又一重的报复。明知结果会如此,可真到这刻,敬亭颐的心底还是泛起细细密密的痛。

血肉的疼痛尚能忍受,可心里的疼痛发作起来,能要人的命。

敬亭颐往前挪了半步,本能地想安慰浮云卿。可他刚一动,浮云卿就嫌恶地往后退。

“您当真恨我吗?”他问。

浮云卿不带犹豫地说是,“我有那么恨你。”

听到此番话,敬亭颐反倒轻笑出声。

结果又遭浮云卿斥了句“疯子”。

“恨好啊,恨我,我就不用有所顾忌了。”敬亭颐淡声道,“您的驸马是乱臣贼子,难道您不想去禁中告发我吗?还待在这里做什么,您就不怕,今晚过后,叛军逼城,屠杀百姓?”

“疯子,疯子……”浮云卿愈发看不懂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却只是催促她赶紧进宫,向官家揭发他的恶行。

浮云卿躲在屋檐下,与他遥遥相望。

斜开一条门缝时,她借着月色,偷偷乜他。他那双深情眼望着卧寝,恍似情丝缠身的清冷谪仙,只把温柔缱绻馈赠给她。

可当门扉全开,他的深情尽数退散。他冷淡,耍心机,白长一张嘴,什么都不肯说。她穷尽办法,也无法问出他的难言之隐。

而今,他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面阎罗,明明身上被剑戳出个窟窿,月白袍快被洇成红袍,可他却笑得惨淡瘆人。

她讨厌这种处处被他拿捏的感觉,偏偏总是想按照他说的去做。

国律亥末门禁,外人不得入禁中,否则处以杖刑。眼下不过亥初,纵使来去一趟,也能赶在门禁前折回府邸。

浮云卿想,越到这种时刻,越不能急。

她想,为甚敬亭颐话里话外,都在引导她去禁中,向官家说明情况呢?乱臣贼子,难道不该遮遮掩掩,祈盼任何人都不知道自己的意图吗?偏偏敬亭颐行事坦荡,他大方地承认自己的身份,承认他非良善,甚至逼她向官家陈情……

他是不是根本就不想造反,是不是这一切的一切,另有隐情?

于是她大胆猜想,“爹爹是不是早就知道你要造反的事了?”

只有这样,后来的事才能说通。敬亭颐之所以不畏惧,是因为官家早就知道他的意图,甚至与他进行着什么交易。

随口胡诌的话,竟叫敬亭颐怔愣片刻。

恍惚间,有种念想盘踞在浮云卿心头。那一瞬,她好像明白了所有。

她踅到敬亭颐身旁,扯着他的袖往外走。

敬亭颐被她扯得踉跄,听她说:“我是要去禁中告发你,但你也得跟着我一起去。我要问爹爹,你俩之间,到底都有什么事瞒着我。是不是都把我当傻子,耍来耍去?”

她很想对所有人说,她是迟钝,不是傻。

她待人真诚,不代表能忍受所有欺骗与隐瞒。

不曾想,这时敬亭颐又不愿迈脚朝外走了。

他将浮云卿拽回来,“我不能去。”

浮云卿满头雾水,“刚才不是挺嚣张的嚜,我还非得让你去。”

只是仅凭她那些微不足道的力气,根本无法拽走敬亭颐。反倒是他,在拉扯间,脸色愈发苍白。到最后,竟脱力般地跪在了雪地里,枯拢着眉心,可怜巴巴,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罢了,夜已深,明日再说罢。

绝不是动了恻隐之心,浮云卿心想。。

雪天路不好走,万一耽误片刻,她就得担个夜扣宫门忤逆门禁的罪名。何况看看她面前这个快要昏厥的人罢,这副模样,哪还有力气造反。

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浮云卿深吁一口气,她弯下腰,“今晚你跟我睡。我会让麦婆子熬些助眠药,亲眼看着你喝完。我倒要看看,你还能不能起来,做大逆不道的事。”

言讫转身欲走,却被敬亭颐拽住裙摆。

侧眸睐他,他泛白的唇瓣张张合合,小声说着什么话。

浮云卿勉强当了回好心肠的菩萨,蹲下身,凑近他身旁,竖起耳朵想听听他在嘀咕着什么。

不料甫一凑近,就被他猛地拽进怀里。

他抬起干净的左手,轻轻捧起她的脸。

距离如此近,甚至只要她稍稍抬头,就能吻上他的嘴唇。

她终于听清了敬亭颐的话。

“我想看看你的脸。”

他的眸里藏着许多深意,每一种浮云卿都看不破。

她想不仅是她疯了,敬亭颐更是疯得彻底。

明明上一刻他们还在针锋相对,这一刻,他们好像又重新恩爱起来。

她抬起手,覆上敬亭颐冰凉的手。甚至把脸朝他掌心里歪了歪,不解地看着他。

她说:“你已经看到了。”

敬亭颐却说:“还不够。”

他的指腹擦过她的嘴唇,继而重重地吻了上去。

气息交缠那刻,她忽然想起,他在琼林苑猎场里,笑着对她说:“赢了,奖你不限量的亲吻。”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他们的心越来越远。不要提亲吻,就是和和气气地待在一起说话,都很少做到。

愣神时,又听敬亭颐呢喃几句。

“您为什么不捅穿我的身呢。这样,我再也不用忍受煎熬,不用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我不能……”

话语未尽,就栽倒在浮云卿怀里。

她抵着他的额头,探了探他额前的温度。

热得能把她烧熟。

原来他是生病了。

为什么难受也不告诉她呢,为什么作为乱臣贼子,提起造反,神情比她还抗拒呢。

浮云卿搂紧敬亭颐的身,扯着嗓子唤来婆子女使。

洇着血的雪地里,落着一张和离书与一把沾血的长剑,而她无助地瘫坐在雪地里,搂紧昏迷的敬亭颐,不肯放手。

麦婆子与侧犯尾犯瞠目结舌,可她再无心开口解释。

岑寂的公主府蓦地热闹起来。大夫提着药箱快步往群头春赶,小厨房熬着药汤与安神汤,而群头春的每盏灯都被点亮,仆从进进出出,不敢在此停留。

热闹来得快,去得也快。

浮云卿叫婆子女使守在卧寝外,屋内只有她与敬亭颐俩人待着。

大夫说,寒气入身,老病根犯了。加之剑伤差点伤及心脏,这次得认真把身子养好。

差点伤及心脏……

她使出全身力气,才把剑尖稍稍往旁边偏移半点。

若真任由敬亭颐将剑尖引至他想要的那个方向,怕是他早已咽了气罢。

浮云卿坐在床边守着他。弯腰凑近看,他竟长了根白发。

拔,还是不拔。

想了想,手指勾起那根白发,轻轻一拽,白发就缠在她指间。

她将白发放在香囊里,继而转眸望他。

小敬先生,你其实不用活得那么辛苦。

只是,为什么不肯跟我说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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