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番外(一)124(1 / 2)
改朝换代以来, 京都街鼓皆废。睡眼惺忪地穿过雾气弥漫的清晨,再也听不见隆隆的八百鼓声。
今朝称官街鼓,历朝百姓则亲切地称作“咚咚鼓”。每逢转日月出, 金吾卫自廨署涌出,诸坊街鼓承振,百姓听着鼓声作息。定朝废除街鼓,坊市却比历朝繁华万千。故而即使天刚蒙蒙亮,御街通衢就已零零散散地阗进人。及至朝参应卯, 衢道已经阗满了人,前脚接后脚,挤挤搡搡。
人多的地方向来热闹, 所以即便没有鼓声传来, 摊贩的吆喝声,僧侣的诵经声,马蹄的笃笃声,任意一桩声音,都能唤醒沉睡的京都。
日夜聆听咚咚鼓的时光, 敬亭颐不曾经历过。他降生时,局势百废待兴。再长大些,定朝已经迎来了一个又一个大小盛世。他不曾亲身经历, 那些零星破碎的记忆, 都是偎在长辈膝边, 从他们的闲聊声中偷听来的。
抛却附加的身份,其实他应该能算是土生土长的定朝人。他爱这片热闹的土地,尽管地面上布着许多深浅不一的裂痕。但刘岑总告诉他, 他不属于定朝, 他属于从前的国度, 他该把虚无缥缈的记忆复原,而非沉溺在定朝的风花雪月里。
他与刘岑想的完全不同,为此曾纠结很久。
磓碎百年旧事,唯独磓不碎刘岑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很想告诉老父亲:俱往矣,还是朝前看罢。
永言配命,自求多福。顺应天命,将福祉拢在自己手里,才是最切合实际的。而非仅凭着咽不下的恶气,摩拳擦掌,过着另类日子。虢州庄里的诸位惨,但远没有边陲流民惨。所以敬亭颐劝大家,知足,三思,叵奈没一人肯听他的。
他说什么不重要,大家只听刘岑发令。
原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囖,他会在迷惘郁闷中衰老死亡,像根无根浮萍,随风而动,飘向何方,从来由不得自己。
直到遇见浮云卿。
后来的记忆模糊又清晰,他踌躇不决的时日无比模糊,可与她相处的时日却无比清晰。
这半生,他做事向来果决,快刀斩乱麻被贯彻得淋漓尽致。进公主府教书后,一次再一次地犹豫,每每逼着自己狠心杀伐,可瞥见浮云卿懵懂的眼眸,那点好不容易聚起来的杀气,顷刻间消散。
犹豫着,犹豫着,根本不知到底在什么时候,他就完全缴械投降。
也许是在她梦呓说不想做皇后娘子的时候,也许是她乞求不要反的时候,又或是更早。
追溯到最早,约莫是在对她动心的时候。年少情谊,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栽得有多深,深到愿意为了她,背叛亲友与国度。
他对所有人都抱有愧疚,无颜面对虢州父老,无颜面对浮云卿与她的亲友。
左肩是情.爱,右肩是家国,哪边都不愿放下,所以他选了个极端的解决方法:他一人赴死。
原本把交易说得明明白白,官家也点头说好,偏偏在最后时刻,官家反悔,一举歼灭他想保护的虢州军。
官家明里暗里表示,他与浮云卿不相配,她值得更好的驸马疼爱,他也值得孤寡到死。
官家轻蔑地说道:“你死,离开小六,朕能看在小六的面子上放过虢州庄。”
敬亭颐别无选择。他相信,如官家所言,浮云卿值得更好的。
所以在浮云卿强烈的攻势下,他一再回避,哪怕心火燎原,霪念几欲要把他烧坏,他仍不愿逾越。他高估了自己的定力,也低估了浮云卿的执着。
第一次亲吻后,他告诫自己,下不为例,再没有第二次。可后来一再破戒,路越走越歪。
时间制止了他的破戒,在无限量的亲吻降临前,浮云卿就已逐渐勘破他的谎言。
浮云卿值得更好的,他想,是时候完成交易了。
官家是浮云卿的父亲,他偏执地相信,能生养出浮云卿这般绝好的小娘子的男人,定不会言而无信。
大错特错。
官家非但没有履约,反而发狠地拉所有人下水。
跪在冰面上,敬亭颐自嘲地扯起嘴角,笑他太过天真,竟会相信官家这厮。
那时,他是真以为要永远亘在浮云卿心里了。死人才会被记得,不是么。
兴许上天怜他,或是自身命硬,他竟因祸得福地活了下来。官家窝在冰棺边,同他说的那番话,他都听在心里。
他走,官家也不拦他走。
他想,也许他与浮云卿还有重逢复合的可能,但在那之前,他要洗涤自身,用全新的面貌与她相遇。
她生来就是他的,她属于他。在她属于他之前,他的身心已经归属于她了,有且只有她一人。
结扎,养病,染发,学各种技艺,只想把最完美的自己,展现在她面前。
小娘子这次真的长大啦,即使没有他,也能坚强勇敢地活下去,甚至活得相当精彩。她熟读经传,勤于习武,晚间不再蹬被衾,不会在大冷天光着脚跑来跑去。这便是他所期望的,只要她好,哪怕他自己身在地狱也好。
他已不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即将步入而立之年,怕她嫌弃,于是整日搽着保养脸身的药膏。可他也庆幸自己不再年青,如今他总是沉静的,所以能看淡生离死别,笑谈过往。
曾经那个被高头大马吓得浑身发颤的少年郎,今下即便天塌了大片,也能独自撑起天地,给予旁人庇佑。
经年辗转,雨落雪纷。他默默守在浮云卿身边,做她忠诚的影子,时刻追随她。 原本想,只在远处看她就好。后来又破了根本不存在的戒,佯装疯癫巫师,时不时地往月官渡跑几趟。不过也好,至少没有白忙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