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怪魂乡(一)127(1 / 2)

后背猛地砸向冰面, 硬邦邦的冰凌胡乱戳着他的脊梁骨,卓旸溺在湖里,血水冰水掺着往他鼻腔里灌。

来不及挣扎, 毒性便已扩散至心脉。他竭力睁开眼,只觉眼睛要被冰茬刮破了。模糊间,睐见那把被浮云卿塞进自己怀里的匕首,滑出衣襟,荡进湖底。

而后眼前一黑, 什么都感知不到。

但他的脑子仍在勤恳地转动着,那是个永不停歇的车轮,一圈一圈地转, 把过往的路扽平, 往死里碾。

胡思乱想许多,但想得最深的,只是单薄苍白的一句话。

还没教浮云卿打八段锦呢。

他一个教武的夫子,仅仅做到了催她离开卧榻,系起攀膊跑圈。很遗憾, 但陪浮云卿走到这一步,仿佛是最好的归宿。

*

惊蛰。

风里还夹着几分冷冽,吹得卓旸脑里乱哄哄的。眼皮还没掀开, 手倒先做出了反应, 盖在眼眶处, 躲着刺眼的日光。

脑袋后面毛绒绒的,还在蠕动着。躺着的地方硬茬茬的,手感像刚长出来的青草。

“别睡了, 庄主叫你过去。”

有人毫不留情地拍落他的手, 卓旸倒嘶一口冷气, 心想悠着点,他可是负伤的病患呢。

脑袋往后一仰,后面旋即传来尖细的猫叫声。那猫伸个懒腰,抖抖毛跑远。

卓旸两眼一瞪,逆光看清来人后,恨不能昏死过去。

眼前竟是十六岁的敬亭颐,带着少年郎独有的倔气。不过这时敬亭颐刚坠马不久,倔气不如从前,在此刻,那副病先生的模样已初具雏形了。

敬亭颐侧身咳嗽几声,数落道:“你这几日怎么回事,净往山里跑,窝在草地里睡大半日,荒废学业,连武功也不练了。”

卓旸伸手往地上捞了捞,拽起一把狗尾巴草,扔到敬亭颐身上,“滚。”

开口说出话,方后知后觉发现,他的话声也变回十六岁那年。卓旸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觑了觑自己的手和清瘦的身板。十六岁的他,手里茧子没有将来厚,身板也没有将来壮实。

跟在敬亭颐身后,中途遇见许多熟人,他俩一一作揖道礼。

踅及刘岑身旁,听那厮吩咐道:“延庆公主小你俩八岁,今下你俩十六岁,她八岁。这几年京城风声不断,都传延庆公主被毒坏了脑子,读书一窍不通。及笄前,她能凑在国子监,跟着皇子读书。及笄建府后,约莫会招夫子登门教书。届时这会是我们潜入公主府的好时机,我说得够清楚吗?”

敬亭颐率先掖手说明白,“庄主放心,这八年,儿会用功读书习武。”

刘岑颔首说好,旋即把揣摩的目光移到养子卓旸身上,“儿,你懂么?”

卓旸把腰躬得更深,“儿明白。”

一番交谈后,刘岑遣走敬亭颐,叫他好好养伤,又叫卓旸留步,“去跟练武场的教头王赞比试比试,赢了赠你一匹汗血宝马。输了,那就挨人家揍罢。”

十六岁的卓旸没有私欲,热血,直愣,不服管教,比辽地的海东青还桀骜。

但干瘪的身板里驻扎着千疮百孔的灵魂,默默承受着王赞的手打拳踢。到最后被打得鼻青脸肿,窝在角落,听着武台下一片鄙视声。

王赞扔来搽淤青的药膏,衣袍下摆一甩,盘腿坐到他身旁。

“卓小子,你这攻术不进反退,可躲术真是日益精进。你可别告诉我,几年后与定朝交战,你会当贪生怕死的逃兵。”

卓旸擤把鼻涕,身上各处都挂了彩,青紫红蓝的伤口遍布,有的还在往外渗血。他低声道:“王伯,真疼啊。”

疼也好,起码叫他认清一个事实。

他没死,他经历着话本子里常见的遭遇,重活一辈子。只是他重头再来的时间很尴尬,没建在尘埃落定,也没建在这场阴谋尚未成形时。

倘若他能亲眼看见冰湖后发生的事,那么无论复国成功与否,他的心结都会解开。

何况他赌定敬亭颐不会反,因着愈是走到最后,浮云卿在敬亭颐心里的分量就愈重。敬亭颐是只要浮云卿的疯子,旁的什么都不顾。动身去巩州前晚,他与敬亭颐并肩站在廊下,那时他就已经懂了。

不会反也挺好,既然不反,那想必虢州庄众人都能平安无事罢,浮云卿也会跟敬亭颐幸福地过一辈子。

可他仍想亲自看一看……

这一辈子,他要活多久,能活多久,一切皆是未知。

待在虢州庄数年的日子,一日比一日艰苦。他视死如归地经历一遍,如今还要再经历一遍。这并不是大事,毕竟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摸索几日,很快就能处理得得心应手。

难的是要装成少年郎,漫山遍野地瞎跑,时不时炸牛粪吓小孩,没心没肺地噇酒,噇得烂醉,吐旁人一身。

这是十六岁的卓旸常做的事,野得像泼皮猴,站在群山头喊山做大王。有时极其向往自由,偏偏又被困囿在虢州庄内,只好薅一把又一把狗尾草,编织着属于自己的国度。

二十四岁的卓旸对此嗤之以鼻,偏偏不能被旁人看出异样,只能臊着脸皮按往常行事。偶尔受敬亭颐几个无语的白眼,他也不甘示弱,比着中指回怼过去。

卓旸在心里给大家道歉,所言所行非他所愿,实在对不住。

煎熬着,煎熬着,天长日久的,渐渐生了私心。

又一年春三月,又一桩棘手的事情无人接管。

卓旸比了比手,“庄主,这件事让敬亭颐做,再合适不过。您了解他,他一张巧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磨磨嘴皮子的功夫,指不定就能把江东诸路拿捏在手。”

刘岑负手而立,说卓旸所言在理。他朝敬亭颐说:“原本打算派你先去公主府打探情况,你行事素来谨慎,到京城去,兴许不会出差错。可拉拢江东诸路亟待有人接手,正如卓旸所言,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了。你看……”

其实说到此处,敬亭颐的想法就不重要了。

早晚要与她见面,晚一日两日的,根本不会造成任何影响。敬亭颐捱下小心思,应声说好,“儿即刻启程。”

这一辈子,从这件事开始,往后一切都该变了。

原先是敬亭颐先到公主府,霸占浮云卿两日,等卓旸迟迟归来,那俩人已经情投意合,暗送秋波。 卓旸想,也许他就差这两日。倘若浮云卿最先与他相遇,那她会不会把更多心思花在他身上呢。卓旸仍觉这一切奇妙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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