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_分节阅读_第20节(2 / 2)
后来他想起自己的一只陶扑满,以前被关在别院时,他每月能得几吊钱,便都珍重地投进里面去存着。
于是他跑回房里去寻那扑满,在落灰的云龙纹柜里找到了它,捧起来时却觉很轻,晃荡几下,也无声响。锤开一看,里头的铜板竟被搜刮一空。原来是下人们见他那时无法行路,也没处花那子儿,竟偷偷将其中钱币倒了出来,窃去花销了。
方惊愚怒极,狠狠将小锤一摔,这些看人眼色的驴,往日里欺侮自己便算毬了,竟将钱财也贪去了,教他没法置办给悯圣哥的生辰贺礼!
所幸他平日里倒留了个心眼,榻席下塞了些铜板。方惊愚将它们一枚枚取出来,点数一番,数目少得可怜。捏着这把铜钱,他脸皮也被削薄了似的,上了街市里一问,摊棚上的贩子皆白眼看他,唾道:
“小泼才,这点钱还不敷一只发臭鸡子咧,倒想得美!”
这时方惊愚已能跌撞着走路了,他在街市里踅了一日,寻不见什么能以手头上的铜板换来的贺礼,只瞧中了一只黄澄澄的玉扳指。他想起方悯圣虽剑法精湛,射艺却不大在行,引弓时戴的木扳指不耐用,常伤到手,缺一只护指韘。只是店家报价是二两银子,他拿不出这么多钱。
于是他指着那玉扳指,大着胆子问店家道:“老板,我想买这件,能赊账否?”
店家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却轻蔑道:“赊账?你姓甚名甚,凭甚能在我这里赊账?”
“我是琅玕卫方家之子,方惊愚。”
“呸,真是阎王爷拉家常——讲鬼话!琅玕卫家不只有一位悯圣公子么?你一个村野泼皮,也想在爷爷手里讨便宜!”
店家骂骂咧咧,挥起笤帚,将他撵走。方惊愚一瘸一拐地跑了,却未走远,而是蹲在墙后,小心翼翼地探察着那摊棚的景况。
他心里憋着一股火气,他知自己被锁别院十余年,鲜有人知他的名姓。可在府里受尽冷落便罢了,哪怕出了府外,他也非得受旁人凉薄不可么?忿怒的旋涡在心中涌动,乘着店家在摊棚里旋身取货之时,他鼓足一口气,以炁贯遍周身,弹子似的弹跳出去,一把捉住那玉扳指便跑。
身后传来店家恼怒的大吼,方惊愚拔足疾奔,跑得飞快。然而好景不长,他忽而一口气透不上来,浑身脱了劲,灌在骨髓里的炁也散了,抽了筋似的倒在地上。
店家追了上来,夺过他手里的玉扳指,抄起笤帚,在他周身骤雨似的抽打了二三十记,怒喝道:“偷你爷头!你这贼子,手脚竟这般不干净!”
说着,又动手扇他耳光。方惊愚躲避不及,两颊上啪啪受了几十巴掌,肿得似猴屁股。店家还要再打,眼角却瞥见一抹青翠的身影,当即收了手,直挺挺地站着,恭敬地叫道,“哪阵风将您吹来了?大人好,大人好。”
原来来人是一位着青衫的方家仆侍。仙山卫府上的狗都比常人显贵,故而此人虽是杂役,却也受常人尊敬。那仆役本是来寻不见了影子的方惊愚的,如今见了衣衫凌乱、脸颊红肿的方惊愚跌坐在地,也不上前,只是背手站着。
店家见了那方家仆侍,当即似叼了肉骨头的狗,谄媚地笑:“您来得正好。小的正恰逮得一位小贼,他窃了棚中的一枚玉扳指,正盘问他呢。”
仆侍冷冷的目光落在方惊愚身上。
店家甚会察言观色,赶忙又问道,“这小贼号称自己是方家公子,这话该不会是真的罢?您知他是谁么?”
仆侍道:“他是方家的下人,新来的杂役。”
方惊愚愕然,旋即捏紧了拳。他知道这些仆役素来不拿他当人看,没想到在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扯这等谎话,不认他作方家人。
店家当即喜道:“好,好。看来果真是这小子方才在乱嚼舌头,既是新来的,约莫还未来得及经管家管教,这活儿便教小的包办替代罢!”说着,他又提起笤帚,便要往方惊愚头上揍去。
然而此时忽有一道清喝声传来:
“慢着!”
店家吃了一惊,放下笤帚,转身望去,却见一位竹纹锦衣少年站在面前。那少年戴一只丝质眼罩,眼罩后隐现几道爪痕,秀拔倜傥,皎如玉树,正是方悯圣。方悯圣眉头紧攒,显是在按捺怒意:
“别动他,他是我弟弟。他拿了什么物件?我按十倍价以偿。”
店家见了方悯圣,认得他那衣上的竹纹和那被虎爪挠瞎的一目,忙不迭打躬唱喏,满脸堆笑道,“说哪儿的话!既是方公子的弟弟,便是小的过错了。这玉扳指便送予您罢。”
方悯圣却摇头,一面从店家手里接过那黄澄澄的玉扳指,一面自怀里取出顺袋,“是舍弟偷窃不好,有错在先,我替他赔礼道歉了。”他掂了掂那扳指,又道,“这是雁器罢,顶多值三十文。”
店家登时汗流浃肤。方惊愚愣了一愣,那奸诈狐狸竟诓了自己,说那扳指值二两银子!
方悯圣自顺袋里摸出二两碎银,给了店家,道:“还是按这个数给罢。”于是店家诺诺连声,捧着那银子喜气连天地走了。
方惊愚咬牙切齿,低着头,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他感到满街人讥嘲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火辣辣的。兄长这时却蹲身下来,将他背上背,道:“别怕,我们走。”
“嗯。”方惊愚将脑袋埋在兄长的肩上,噎塞着应声。他感到两种目光落在他们兄弟身上。凡是赞美的、欣赏的,都被方悯圣引了去,唯有那些厌恶与鄙弃的视线长长在自己身上停留。
回到府里,方悯圣将他背回自己的厢房,放在榻上,用巾子揩净了头脸,往伤处抹了些木丹麻油膏,以责备的口吻道,“怎么去偷东西了?若有什么想要的物件,我替你买,何必做这等事?”
方惊愚抿着唇,倔强地撇过脸,半晌,蚊子哼哼似的嗫嚅道:“可我没钱……买你的生辰贺礼。”
方悯圣睁大了眼,旋即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原来是为这事!但往后你不许再偷盗了,懂么?”方惊愚点了点头,于是兄长拿起那假玉扳指,左右把玩,方惊愚有些看不下去了,噘着嘴道,“那是西贝货。”方悯圣却将玉扳指套在手上,爱不释手的样子,道,“假的又如何?有时假的倒比真的好呢!”又说,“谢谢你送的这扳指,我会永远带在身边。”
“永远”这个词对于方惊愚来说甚是沉重,听了这话,他不禁瞠目结舌。
然而方悯圣果然践诺。他日日戴着那玉扳指,非但是练射艺时戴,吃饭睡觉时也戴,仿佛那扳指长进了肉里。方惊愚打心底里高兴,他觉得兄长若有了那扳指,习练白矢时引弓都有力了几分。方悯圣也在练罢参连后的一日去寻他,笑眯眯地对他道:
“你送了我一样好礼,我也要送你一件。‘礼尚往来’,方是君子之道。”
说着,兄长自怀中取出一只斑竹绣帕裹起的布包,一层层打开,只见布包里头并排放着一对羊骨管,上开八孔。方悯圣道:“这叫‘筚篥’,是边军里常用的乐器。”
他取了一根,吹给方惊愚听。那声音凄厉悲凉,像沙雁的哀鸣。方悯圣背着方惊愚来到马棚前,躲在草丛里铆足了劲一吹,登时马嘶声不断,马蹄乱蹬。
兄弟俩见此滑稽之景,捧腹大笑,方惊愚心里竟也生出一些恶作剧的快感。方悯圣道:“这玩意儿常被牧民们用以指挥马匹,若是听惯了的马尚且服帖,听不惯的便会尥蹶子。你拿着罢。”
方惊愚接过另一管筚篥,小心地捧着。方悯圣道,“这还能吹出乐曲呢!你留着习乐罢。”他奏了一支曲,凄凄切切,每一声都像是钝刀子一般往心上割,听得方惊愚不自觉地落泪。吹罢后,方悯圣道:“这叫《离别难》。”
方惊愚有样学样,放到嘴边吹了一两声,却似锯木般凄厉难听,惹得马厩里嘶声大起。兄弟俩笑得前仰后合,方惊愚赧道:
“马儿都嫌我吹得不如悯圣哥哩!”
方惊愚运炁慢慢熟稔了些,能走跑了,只是时不时会跌跤,膝上满是淤青。闲暇无事时,他便跑到武场里,捉着木剑挥舞,争着要与方悯圣过招。方悯圣没法子,也同他有模有样地来往。方惊愚暗暗记下了许多招法,然而心里记得,手脚却似被无形的绳索缚住了一般,使不出来。
练得倦了时,他坐在地上气喘吁吁,望见方悯圣坐在一旁盘剑,漆黑的独目低垂着,像莹润的墨玉,遂好奇问道:
“悯圣哥,当初你是怎么同那猛虎搏斗的?”
方悯圣像是没听懂他的话似的,怔怔地抬头。
“就是你那只眼睛,不是在同老虎厮打时受了伤么?听闻你那时不过学岁出头,却敢同那猛兽斗狠,真是比那些吃了‘仙馔’的仙山吏们厉害上不知多少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