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_分节阅读_第26节(2 / 2)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曾听闻蓬莱里有“阎摩罗王”的传说。那“阎摩罗王”在二十余年前便已横空出世,胆大妄为,甚而敢发先帝陵冢,盗窃圣躯,原来说的便是这件事么?二十余年前窃取白帝尸骨的并非“阎摩罗王”,而是他爹和天符卫,他们为了瞒天过海,将自己的身份藏住,特意窃走棺中大部分遗骨,只留一截较完整的腿骨!

  如此一来,方悯圣的血便能融进骨中。这是一个深远长久的计策,久到其间相隔了十数年。

  刹那间,眼前似蒙上了一层水雾。方惊愚颤抖,为了护住他一人,竟要搭上这么多人的性命么?

  原来他并非是天弃之人,恰恰相反,他才是那位天之骄子。

  方惊愚犹自震惊不已,却见琅玕卫已然整好衣袍,再度捧剑跪下。

  “殿下,方家已恪守祖训,护卫您平安长大成人时至今日。”

  流水一样潺湲的日光里,微尘飞舞,仿若细碎萤光。恍惚间,方惊愚隐约记起曾在庙宇里见过的壁画,众臣子俯首帖耳,众星攒月似的向白帝拱服。琅玕卫苍老而憔瘦的背影忽而与那臣子相叠,而画里的君王却变成了自己。

  “您想让我……做什么?”方惊愚艰难地发问。

  顷刻间,他至今为止所坚信的、所恪守的一切都消失了。摆在他面前的是全然不同的一条道路。

  琅玕卫道:“殿下可从心所欲,就此安度余生。然而在下却有一僭越之请——”

  男人深深低下头颅,向他拜服。日光被棂条切成一道又一道,像雪亮的剑般落在他的身上。分明是荒凉凄静的陈旧居室,此时却无端地生出一股犹如王座般的威严。

  “望您继承先帝素业,跨越天关,再度出征!”

第27章 星灯连野

  春生门边,冷云寒水,蒿棘成林。

  几只灰毛驴子傻乎乎地晃着长耳,在河边闲走。城墙阴影里站着一个男人,满面胡茬,着一件破旧的大斜衽棉地袍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袋子。这古怪的人有一双豺狼一般审慎又机敏的眼,落魄的苍凉和不羁的野性在他身上浑为一体。

  男人没有名字,与他打交道的人只知他有一个外号——“骡子”。传闻他也同这种耐苦坚韧的头口一般,做着在各天关间驮运货物的生意,是蓬莱中少有的能出关之人。也有传闻道他的东家是仙山卫,因为他总有门道弄到些非同寻常之物。但只有“骡子”知道他的雇主是谁。

  他的老东家是琅玕卫。

  说是老东家,却也不大对。准确说来,“骡子”的爹曾是琅玕卫麾下的一位武官,同琅玕卫是出生入死的过命交情。后来“骡子”也继承了爹的遗志,一直暗中在替琅玕卫办事。琅玕卫被昌意帝下令软禁后,是他暗地里为方府送些日常开销的货件,倒也没教方府断过顿。

  当“骡子”尚且年轻时,琅玕卫便常大笑着拍他的肩,同他说一句话:“小弟呀,总有一天,我会要你做一桩大买卖的,教你将‘杵门子’赚个盆盈钵满。”

  那时的他问:“什么大买卖,您要我送什么货?到什么地方?”

  “我要你送一人到蓬莱天关之外!”琅玕卫豪快地哈哈大笑。“至于酬劳——方府上下,你有甚中意的,便统统拿去!”

  而今他终于等到做这笔买卖的时候了。“骡子”在春生门边等候了十天半月,就是为了等这件“货品”独个前来。

  果不其然,远方突而拨土扬尘,过不多时,一匹黑骊腾蹄而来。马上骑着一位缁衣青年,身负刀剑。那青年停在“骡子”跟前,下了马,满面是汗,脸色苍白着,然而尘土掩不住其眉目的朗秀。

  “骡子”上前,低低地问道:“方公子?”

  青年点点头:“是。”

  “你爹同我打过招呼,让我送你暗渡溟海,远走蓬莱。”骡子说,“过段时日就是蓬莱三年一度的行戮之期,罪人们会被推于镇海门处问斩。春生门去镇海门甚远,此时守备最为松懈,这时高飞远举最好。”

  两人张望四周,只见春生门蒿草丛生,城垣古旧而略显破败之态,远远地能望见几个黑衣仙山吏在墙下的阴影里吃酒划拳,眼神闲散无神,似几条渍鱼。

  “骡子”又问他:“你下定决心要出蓬莱了么?”

  出乎意料的是,“骡子”在那青年的脸上望见了迷惘之情。

  “我……还未想好。”

  “琅玕卫和你都说了些什么?”

  缁衣青年低垂下眉眼,陷入沉思。方惊愚的回忆飞往不久前的那一刻,那时他尚在冷败凄静的方府里,与爹道别。爹却忽而唤他入室,拿出含光剑,道出了自己实为白帝遗孤的身份以及多年来方家的苦心经营,令他震惊不已。

  临别时,琅玕卫对他道:“惊愚,你不必费心为方悯圣与我报仇。你身为白帝之子,有更紧要之事应履践。”

  更紧要之事?那时的方惊愚垂下脑袋,一言不发。一直以来,他如索饵饿狼在蓬莱这片冻土上苟活,仇恨是他赖以生存的口粮。

  琅玕卫接着叹道:“先帝昔年曾出走天关,但征程辄北于归墟,未能寻到解决蓬莱冻厄的法子。且为了止遏风雪,他耗斁民资,自溟海外运回奇石‘桃源石’,筑成四道天关,蓬莱连年积欠,民众因此而怨声载道,称他作暴君。但在下希望殿下能成就先帝未竟之事业,因此为您取名‘惊愚’。”

  “您是天之骄子,注定要拯救蓬莱之人。”

  琅玕卫的这句话便似一枚石子,狠狠投进方惊愚心湖,在他心上激起千层涟漪。直到现在,方惊愚依然久久不能平静。

  昔日那魁梧的男人却仿佛变得苍老了,方惊愚望见他细密的白发与脸上的裥褶,岁月似慢毒,侵蚀了他的威武英姿。琅玕卫最后与他道:“春生门外有人等你,那是我信得过的一位弟兄,他会带你走出蓬莱。你愈在蓬莱逗留,危险便愈近一分。快离去罢,惊愚,你不仅属于蓬莱,你属于更敞阔的天地。”

  什么更敞阔的天地?方惊愚忽而感到惊惶,他像在狂风中颠沛流离的轻羽,丧魂落魄地出了方府。他素来以为自己是井底之蛙,谁知不过一宵之间却变作了个令人艳羡的鸿鹄。仿佛他既生为白帝之子,便理应担负起救世之责,受众人期许。突然间,他迷惘起来,陡然不知方向了。

  “……公子?”

  “骡子”忽而开口唤道,将方惊愚自沉思中拉回。城根边群山閜砢,夕阳欲沉,蛩虫声响遍林坰,夜幕将至。

  “行戮之期三年一度,错过今夜,恐怕便没了逃出蓬莱天关的机会了。出了天关,外面便是瀛洲。您下定决心了么?”

  方惊愚垂眼,咬住了唇。他知道自己尚且太弱,尚无与仙山卫一战之力。而蓬莱之外的瀛洲、方壶、员峤、岱舆和归墟,哪一处都有仙山卫镇守,皆是虎狼之地。同时他也犹豫不决,虽说爹让他不必再将方家之事挂在心上,也不必为悯圣哥报仇,可他真能一走了之,将过往的一切抛诸脑后么?

  他若是一艘船,蓬莱便是他的锚。这里是他的故土,他若走出天关,关于方家和兄长的记忆便会如烟云般消散。他自此也再不能守候蓬莱这片土地,遂方悯圣之愿。

  太阳落到山的另一头去了,天渐渐擦黑,原本洒金抹脂似的晚霞也暗暗地被夜色浸染了。夜枭咕咕地鸣叫,天野下平添一股凄凉。“骡子”先前平静而散漫的神色忽而严肃起来,催促道:“公子!您要走,还是不走?”

  兴许离开是最好的选择罢。这也是爹的心愿。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