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_分节阅读_第38节(2 / 2)

  国师坐在帐幕里,慢慢抚摩着腰间的剑首。前些时日,他向圣上进言,揭露了靺鞨卫曾犯下的过错,自其手里夺来了含光剑,作为胜过靺鞨卫的一件战利品。抚着剑缑的纹路,仿佛蓬莱那坎坷不平的历史也现于指下,握于他指间。眼见囚车驶进法场,几个红黑脸膛挎着欧刀,押着人犯,国师脸上显出一抹神秘的微笑,扭头对玉印卫道:

  “玉印卫,瞧你那好徒弟,他现已被送来了。”

  老妇方才便在阖目沉思,此时也不张眼,只平平淡淡地回了一声,“既经勾决,他便不是我徒儿了,只是一介死囚。”国师道:“这般心急地撇清干系么?我还是看你金面,厚待了他几分呢。”

  从帐中看去,只见脸上抹着鸡血的刽子手们将人犯一个个押出。那囚犯大多都被打蔫了神气,像一株株烂根菜,仿佛皮肉里包的只有骨头渣子,唯有方惊愚两条腿能站能走。国师冷笑,说:“当初没敢将他那龙首铁骨抽出来,怕的便是他流血过多而死。可现今看起来他精气神倒足,看来是刑用轻了。”

  玉印卫却闭眼道,“即便抽去骨头,他也不会屈身而行的。他的性子硬着呢。”

  国师敛了笑意,默然不语。按蓬莱律令,若是天家同族,本应刑杀于隐处,然而此时无人有物证证明方惊愚是白帝之子,便只得当众施刑。刽子手已在以酒洗欧刀,有人在宣读诸犯罪状,时辰到了,涖戮官高喝:“卯时已至!”

  号筒齐齐发出悲鸣,声音上扬,飘远,仿佛能撕裂天穹。刽子手们上前一步,揪住人犯。然而正在此时,人丛里有人大喝:

  “冤枉!”

  这话早不喊晚不喊,偏在这时候道出,陡然间便似一粒石子投进静湖里,激起千般波浪。这枚小小火星逐渐变作燎原之势,木砦后人潮汹涌,人群七嘴八舌地嚷道:“方捕头冤枉啊!”

  红脸刽子手的动作止住了,涖戮官用掌在半空里一压,于是他们的刀便也放下。人群里的声音愈来愈大。

  “方捕头身负冤屈,愿圣上查明!”“他未害杀人罪,为何要行刑?”“冤枉呀——”

  甚而有人挤倒木砦,用手脚去推搡在四周阻拦的仙山吏。原来这些时日里,经小椒和郑得利在四处戏台上的撺掇,蓬莱民众隐而不发的怨气已酿作滔天洪流,终在此时决堤。有些往时曾被酷吏欺压的,亲邻被屈打成招的,现时也振臂高叫,倒不知是在叫谁的冤屈。顷刻间,法场陷入一片混乱。叫嚷声、怒斥声、鞭响声熬作一股冒泡沸粥。

  国师冷声喝道:“涖戮官!令仙山吏弹压暴民!”

  他此话才一出口,却见刑台上的青年忽而两手一松,缚在手上的绳索松了。一瞬之间,方惊愚手腕发力,臂膀似快刀般斩出,凭着铁铸筋骨的刚硬砸碎固定颈项的木条。他扯下蒙眼布和嘴里的麻核,像鹞鹰般向刽子手扑去。

  方惊愚拳脚凌厉,顷刻间便打翻刽子手,将欧刀绰在手里。国师瞠目结舌,却分明望见青年指尖在淌血,一截龙首铁尖刺破皮肉,被磨作了利刃的形状。

  原来如此!这小子竟将支撑自己身躯的龙首铁骨架刺出体外,并暗地里将其磨利,以此切断了捆缚手脚的绳索!国师大惊失色,高声喝道:“保驾,保驾!”

  果不其然,方惊愚冲下刑台,便如离弦之箭般向国师所在的帐幕冲来。众仙山吏们先前忙于阻拦混乱蜩沸的黎民,此时倒无暇去阻他,唯有高台下的三十六位兵勇匆匆形成一道屏障,拦于方惊愚身前。然而青年便似对他们的方位烂熟于心似的,鳅鱼一般自人隙里钻过,踏阶而上。

  “小猢狲,休想再迈一步!”数位着铁札甲的骑卒挡住他去路。他们骑着高头大马,身躯似肉山一般,手里舞着硕大金瓜锤。然而那锤轰雷一般甩出去,方惊愚却脚底无根一般,闪身而过。仙山吏们向他掷飞铙、铁橄榄,他手里的刀转得似暗里扑飞的蝙蝠,竟一一打落,片刃不沾身。

  此时有兵士牵着几只黑头露犬来了。这种犬凶烈之极,可与虎豹熊罴相争,加之平日里狗监会在茅草里埋一副猪心肝,令其扑噬,更养蓄得一副凶横嗜血的性子来。那露犬嗅得方惊愚指尖血气,身子绷如弓弦,猛烈狂吠,当即冲上去撕咬。

  方惊愚当机立断,将臂上的锁链缠作一圈,狠狠架住了露犬大张的血口。露犬的牙被崩落几颗,他乘机击其胸腹,将它丢至仙山吏丛中。府衙里使刀剑娴熟的兵勇也来凑趣,一柄柄环首刀、长铗舞得仿若龙蛇,纷纷咬向方惊愚。然而方惊愚刀法超群绝伦,一道刀光洒出,便似秋水明月般,光芒大盛,教其余所有攻势都黯然失色。

  仙山吏们一涌而上。人潮吞没了那孤仃仃的身影,又不得不很快将其吐出。那青年便似皓天白日,璀璨生光,一番直冲猛突,竟也无人能拦下。

  国师浑身觳觫。一个即将掉脑袋的死囚,挣脱桎梏后不是往木栅外的人海里逃,却反身闯向戒备森严的高台,这是为何?

  他琢磨不清这问题的答案,这时他看到方惊愚如冰雪般凛然的双目,教他恍然间想起一位故人。八十一年前,曾有人也在敌围里手执毗婆尸佛刀,英姿飒爽,剑气横秋。

  那人是——白帝姬挚!

  方惊愚三步并作二步,冲上石阶。仙山吏们总算醒过味儿来,蜂蚁一般自四面涌来,手脚相叠,企图夯实一堵不可逾越的肉墙。然而青年出拳打向一人肚腹,趁其吃痛弯身时猛跃而上,踩着其肩背,又伸脚踏上另一人肩头。他在密密丛丛的肩膀间里点水蜻蜓一般行进,终是闯到了高台之上。

  才一落地,一道刀光便劈破视野而来。方惊愚反手夺下一位仙山吏的佩剑,拦下这一击。一位黑衣老妇冷冰冰地伫立于他面前,淡淡地道一声:

  “你来了。”

  方惊愚说:“是,师父是该料到我会来的。”

  “我料到你会逃,却不料你竟自投罗网。”老妇说,“我不关心你是否真是无法无天,是不是做下了一桩大案。你既敢站在我面前,便该吃下我的一刀。”

  话音方落,老妇便拔“守雌”而出,刀光雪亮,湔浣方惊愚周身!方惊愚亦足如毚兔,三锋疾出,攻其一点,好似在撞击大钟。他刀法剑术淹会贯通,令玉印卫也不得不为他的突飞猛进而咂唇称奇。

  然而毕竟姜桂之性,到老愈辛。玉印卫刀法精湛,非方惊愚可比肩及踵。只见她手腕翻转,在空里观音洒露一般轻挥,便灵巧地在刃面上接得一层薄沙。再一挥时,那薄沙却粒粒似脱手镖一般凌厉,方惊愚避之不及,肩臂被那砂砾擦中,肌肤上竟留下密密层层的血洞。所幸方惊愚眼明手捷,使出些曾见过的绿林杂学功夫,穿插劈撩,下盘稳如乘辇,倒也应付得来。

  老妇艴然不悦,“你不好好学刀,学这些旁门左道作甚?”方惊愚道:“可若非这些旁门左道,我是连一丝在师父手里活下来的机会也无的。”老妇又道:“方惊愚!你不返身而逃,为何要来这里自寻死路?”

  这时老妇指节攥得咔咔作响,像有一股漆黑的血流淌过她脸盘,她脸上凸起一条条蚯蚓似的筋络。方惊愚惊心骇胆,师父是动用了“仙馔”之力!

  看来师父这回是真对他动了杀心了。方惊愚轻轻叫唤了一声:“师父!”那一刹间,玉印卫的动作滞涩了一下。方惊愚想,她是感念他们之间近十年的师徒之情了么?

  然而下一刻,那刀光便狠狠向自己肩颈处罩下来了。这一刀毫不容情,劈破皮肉,若无铁骨阻拦,险些便要将方惊愚浑身斩个一刀两断。那刀正恰卡在铁骨处,一时无法抽出,方惊愚虽鲜血横流,脸色惨白,却冷冷一笑。

  玉印卫忽觉不对,此时却见方惊愚将那突出皮肉的龙首铁狠狠往刀刃上一叩,斩断了铁条,将铁骨残片甩出。那残片贯穿了帷幕,如风一般撕裂了国师头上的雪帽。

  一道极凄烈的惨叫声响起,闪电一般闯进在场所有人的双耳,是国师在悲鸣。

  玉印卫尚在愣怔,方惊愚已身子一沉,猛然将守雌自皮肉中拔开。他动若雷霆,一刀将国师披风斩裂,黑血如瀑飞溅。不少仙山吏被溅到那黑血,只觉滚烫如熔浆,腐蚀了皮肉,不由得高声惊叫。方惊愚一手探出,捉住国师脑勺皮,将被斩落的头颅高高抬起。

  于是众人望见他手里提着一只极诡异的头颅,发丝疏疏落落,其上生着密密匝匝的小眼,瞳色五彩斑斓,这是国师的颅脑。而那倒落在地的身躯也甚是诡谲,躯体生毛,且多手多脚,仿佛一只大坐蛸,生得与那“大源道”教主颇似。

  方惊愚沉下眸子,他的猜想得到了印证。“仙馔”和“大源道”同根同源。在内监里关押的数日里,他早在筹谋着这一切。那古怪离奇的“仙馔”、“大源道”那令人发狂的肉粥……种种线索令他不得不猜测那以杀人取乐的国师与“大源道”教主有关。法场防援森严,他逃不远,唯有反其道而行之,尚可存一线生机。

  老妇发话了,冷静自持的模样已烟消云散。她怒喝:“你杀人了!”

  “我本无意杀他,只想挟他作人质。方才我出手,只欲伤他胸腹,不想那处却是他的脖颈。”方惊愚道,“师父,您也应看出来了,他不是人。”

  围观的黔首望见了他手里的怪物,张皇失措,惊叫迭起。

  “国师……那真是国师么?”“那是妖异啊!为何由此人主持仙宫?”“不祥!不祥!蓬莱将罹祸难!”一时间,法场四下里喧阗不已。

  一片沸反盈天里,方惊愚心念电转。他也知自己既害国师性命,犯仙宫之尊,定会被围剿追杀,此时说何话都无用。

  然而此时他决意放手一搏,于死地里寻得一线生机。

  于是青年身披鲜血,高举那只诡谲的头颅,放声高喝:

  “‘仙馔’与‘大源道’本属一宗!国师却以可令人致死的仙馔赏赐功臣!”

  “我有冤曲,恳请圣上查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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