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_分节阅读_第82节(2 / 2)
“这是你家的店?”方惊愚问。
“是。小的虽家毁人亡,但所幸祖翁留下这爿小店,如今靠做些梅花锁、井子笼给货郎去卖,赚些糊口子儿。”那小少年赧然地搓着手,“上回蒙两位大人相救,才捡得一条小命,只是药费小的尚付不起,仍需攒些时日。”
楚狂道:“不必还了,那一日我也伤着了,给你敷的药不过是我余下的边角料。”小少年知晓这是他的托辞,卟哧一笑。楚狂又道:“往后报仇别这样心急,此事需厚积薄发,十年不晚。现下咱们寄人篱下,尚不好动手,往后逮着了机会,会帮你一把的。”
小少年垂下头,嘴唇嚅嚅。方惊愚悄悄捅一把楚狂的肘子,道:“你还好意思讲别人,分明自己报仇时同疯犬一般。”楚狂用眼神刺他。沉默片晌,小少年重露笑颜:“且不说小的家事了。两位恩公可有看得上的物件么?小的送予二位。”
楚狂打量了屋中货件半晌,指着那挂在板壁上的连着护臂的弩机道:“这个卖几多钱?”小少年脸色却一变,有些吞吐:“这件白送您也成,只是有些难用……”
“怎个难用法?”
小少年将那弩机取下,请他们穿过门帘,入了内院。院里立着几桩木人,一个箭垛。小少年将弩机安在一只短臂木人上,对准箭垛,扣动悬机,只听唰唰几响,几枚精铁短箭赫然其上,迅而准。方惊愚和楚狂齐声喝采,楚狂大惑不解:
“我瞧这物好使得很呐,为何说难用?”
小少年指着木人的臂膀,歉意地道:“恩公请看,这护臂需要人短一截手臂才戴得上。”楚狂哑口无言,半晌后破口骂道:“你们当初便不会造长一点儿么!”
“这本来便是给在沙场上缺胳膊少腿的兵将用,且弩机沉重,若非将箭仓、弩弓安在臂里,便如一个累赘。虽说用着不便,但这弩机是我家祖翁传下的图纸所造,威力确大,只是小的不知如何改造。”小少年又扣动悬刀,这回只听一连串咘咘声,像空里有一群蜻蛉振翅飞过。
突然间,箭垛訇然倒坍,只见靶子被击得四分五裂,仿佛有一只不见踪影的巨锤将其砸烂。方惊愚和楚狂瞠目结舌,小少年笑道:“若是遇上横冲直撞的战马,这弩机也能将其射倒呢。”
两人端详了那弩机许久,虽爱不释手,但一想此物少用及,便也最终未出银子买下来,只向小少年买了些孩童爱耍的玩物。正要离去时,他们却听得门帘簌簌翻动声,原是有人来串门。
定睛一看,那掀门帘的是个满脸胡茬的男人,着一身破旧的大斜衽棉地袍子,手里把一只烟袋子。两人见了这人,惊呼道:
“‘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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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如豆,映亮一间海草房。窗外檐下挂一只馒头笼,里头跳着一只白鸽。四面红花岗岩墙,一张旧六仙桌,几张马扎,一堆草垛,便是“骡子”在岱舆的家了。
“骡子”将方惊愚和楚狂领进屋里,歉意地一笑:“寒舍低狭,委屈殿下和楚大人了。”
方惊愚道:“无妨。咱们都不是娇贵人。”他们寻地儿坐下,竹筒倒豆一般叙了一通话。僻地见熟人,几人皆觉格外亲热。一番讲述下,他们才知“骡子”当日虽遭风浪,但毕竟老到,抱着木板凫水到了岱舆。他本就在各关间畅通无阻,在岱舆也有落脚处。这些时日他虽也四处打探其余人下落,却在今日才撞上二人。至于那制奇巧物件的小少年,“骡子”旧时便常与他家有往来。当初出蓬莱天关时,楚狂托他造的那批“阎王鸣镝”便是在那铺子里竣工的。
二人也将他们近来的遭遇叙说了一遍,“骡子”听罢,甚是感慨:“想不到两位如此能耐,竟已潜至谷璧卫身边!”
方惊愚蹙眉:“话虽如此,现时的咱们却拿他没法。你晓得船上的其余人去了哪儿么?若所有人聚结起来,众虎同心,说不定尚有与他一战之力。”
“郑公子尚不知下落,但小的曾听闻,有些船丁漂至岸边,被守卒捉去,押在圜土牢里。”
“那改日咱们悄悄去将他们放出来。”
“骡子”笑了:“殿下是有大本事之人,但尚不知岱舆有两处地方最危险。”
“是哪二处?”
“一是近海,因那处有鼇首出没。鼇鱼是三仙山的根基,会对贸然近前的海船喷风吐浪,一着不慎,便会像咱们当初一般被浪头打散。且若遭鼇鱼一口吞下,那更是只得葬身于暗无天日之所。”
方惊愚点头。“骡子”又道:“第二处,便是岱舆城关了。殿下切莫掉以轻心,谷璧卫、白环卫和碧宝卫分别名列仙山卫中的三、四、五位,他们联起手来,更是动地惊天。且岱舆有铁骑万人,要破这城关,决不似在瀛洲一般只斩落玉鸡卫一人的首级足矣。殿下欲要救人,难如登天。”
这一席话讲得严肃,听得方惊愚掌心也冒冷汗,若要出岱舆城关,确是有别于蓬莱与瀛洲的艰险。然而看楚狂依旧一副颇无谓的神色,他又略略心安了些。方惊愚低声问他:“你不怕么?”楚狂说:“怕什么?”
“出关这件难事。”
楚狂道:“玉鸡卫都被咱们打倒了,还怕余下那几个小卒作甚?我的命也是殿下的,区区入死出生几回,无可畏惧的。再说,我若怕了,惹得殿下也怕了,这便不好了。”
昏黄的灯光里,他的瞳眸润泽水亮,像盈着一双明月。方惊愚轻轻松了口气,道:“你既不怕,我也万万不会怕的。”
几人正说这话,却听见一阵撒豆似的脚步声,一个眼蒙瘴翳、着麻葛衣的老妪忽推开吱呀儿响的木门,笑道:“二骡,家里有人来了?”
“骡子”忙起身相迎:“娘,您且歇着,是两位贵客,儿来招呼便好。”那老妪摸摸索索,显是两眼已看不清。方惊愚和楚狂头一回见到他家中人,吃了一惊。待“骡子”扶她回屋坐好,复返身回来坐下时,方惊愚问:“这是你娘?”
“是。”“骡子”点头,略带赧然地挠头,“她年岁大了。我在蓬莱中干的又是暗中营生,怕牵累她,还是让她在岱舆居留安心些个。”
“骡子”娘却坐不住,时不时出来招呼他们吃茶、递浇了酥酪的豚皮饼,一会儿给他们的马扎加只草垫,一会儿把着笤帚扫地。方惊愚对“骡子”道:“咱们身上有谷璧卫施派的活儿,便不多叨扰了,也免得扰了家慈清净。”
“骡子”欲言又止,这时只听他娘在下厨里叫道;“二骡,来帮把手择菜!”方惊愚拍拍他的肩,轻轻道:“去罢,你常年漂泊在外,而今便去多陪陪家慈。”
两人与“骡子”道别,行将自海草房中离开,这时却听“骡子”叫道:“殿下,等等!”
回头一看,“骡子”已赶到门边,将檐下的馒头笼取下,递到他们手里。笼中白鸽扑翅,咕咕直叫。“骡子”道:“这是岱舆飞奴,想必先前如意卫大人也同两位讲过,此鸟翅健,可越万水千山。若二位对小的有甚吩咐,将亲书投入它腿上捆的信笼,将其放飞,它便能飞到小的这处。”
“多远都成么?”
“骡子”眯眼笑道:“多远都成,哪怕是一路飞到蓬莱,也未尝不可。”
说罢这话后,二人同“骡子”挥手道别。他们站在日光里,静静地望着那间海草房,从其透风的牗户里,能望见两个人影蹲在阶前择菜的模样。夕晖下,老妇银发莹莹,慈祥恺恻,带着一种故园般的暖意。“骡子”坐于其身畔,宁静垂头。这二人仿佛一幅恬然天成的画景,忽教方惊愚感到一阵莫名的怅惘:
久居于外的“骡子”也有自己栖泊的港湾,自己的故乡又在何处?
他已不能再返蓬莱,便似一支开弓之箭般一路向前,无可留驻之地。
忽然间,他感到指间一热,扭头一望,却见楚狂紧牵住了他的手,密不可分,和暖如春。楚狂一手提鸟笼,另一手捉着他,笑嘻嘻道:“殿下还没在岱舆街上逛够罢?走,咱们的巡城之事还未竟呢!”
方惊愚忽而心宽了。而今他又有何可忧心的呢?
他若是航船,楚狂便是他的锚。当日在蓬莱时,楚狂曾为救他,突破重围而来,牵住他的手,誓要将他带出天关。而今他一如当日,紧紧握住那只手,脸上也如冰消雪融一般,头一回在此地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在他们面前,是一道声与光汇作的洪流,万人攘攘熙熙,沸反盈天。他们如两只飞鸟,行将扑入这形色世界。
一片喧声里,方惊愚低低地道,像在应答一个千年万载前便有的承诺:
“好,我和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