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_分节阅读_第86节(1 / 2)
“机缘巧合。”郑得利说着,心绪却麻缠着。这血瓶是白环卫自个予他的,因白环卫认定自己是可出岱舆城关的天选之人,故而予他血瓶也是顺理成章。但俗话讲,一条槽道喂不出一对壮头口,若他是唯一能出关之人,那方惊愚呢?就活该死在岱舆么?
他心事重重,忽而问方惊愚:“惊愚,你一路以来,皆被人看作是天命之子,对此你作何想法?”
方惊愚道:“坏极了。”
“为何?”
“因为旁人总将我当作‘白帝’,总待望我能做成骇俗惊世之事,而我也同被烙铁追在后头烫一般,不得不往前走,不得不去了毕他们的心愿。”方惊愚忽而扭头望向郑得利,眸子黑幽幽的,仿佛无念绪,却有种染风浸雪的忧伤。
“得利,你知道么?我从未有一次觉得自己是白帝之子过。”
塘水里鲤拐子一摆,水珠泠泠地响,像泪落的声音。郑得利怔住了,又问道:“那你为何想出关?”
方惊愚目光如炬:“于公而言,我想寻到阻遏风雪之法,教黎庶免于苦害;于私,是想了却兄长遗愿。”
郑得利问:“若只有一人能出关,而那人不是你自己,你又会怎样想?”
问出这话时,他几乎费了千钧气力。舌尖重甸甸的,像压满了大石。他十分明晓,为了走到此处,方惊愚和楚狂究竟付出了多少辛酸血泪。那两人分明该是剧目里唱的主角儿,可而今却要被自己一个旁角儿占去功劳,太不公允。
然而下一刻,方惊愚毫不犹豫道:“那我便做那人的垫脚石。”
喉头忽而一哽,郑得利舌头打结。山明水净,日影在山那头放出如血的一点光,旋即是金线丝丝缕缕,阳光大放天地。在这日色里,万物仿佛烧起来一般,连他们也将被烧作灰烬。方惊愚注视着他两眼,目光灼热如火。
“一路走来,因我那虚名头,万万千千人丧了命。为何只许他们为我捐生,却不要我为他们赴死?得利,只要有人能冲破岱舆城关,哪怕要我肝脑涂地,我也在所不惜。我不是白帝之子,我是方惊愚。”
方惊愚垂下眉眼,望向荡漾的水波。涟漪扰乱了倒影,他的眉眼支离破碎。
“我是为达闳愿,随时可摈弃的一枚卒子。”
第103章 雷动空肠
客堂里,几张太师椅摆在中央,壁上挂满字画,张张像鰌蛇缠结。竹影在槛窗外沙沙摇动,满室的蜜香。
几位头面人物在椅上舒坦坦坐着。小椒也在其中,然而毕竟拘谨,手指几乎将衣袖绞作麻绳。
碧宝卫看出了她的困窘,笑嗬嗬地同她道:“好女子,莫吊着一颗心,咱们慢慢些吃茶,叙叙话,没甚么好怯的。”
她声音慈和安舒,仿佛有一股魔力,教人心里宁平。小椒松了口气,然而仍死僵僵地靠在椅圈里。碧宝卫扭过头,望向姬胖子,笑吟吟道:“许久不见,殿下也生得好高大了。”
姬胖子故作谦逊:“痴长了些年岁。”
“我是望着殿下一步一个脚窝走过来的,当初一根小小豆秧子,如今却长得这般茁挺了。”老妇蔼然可亲地道,“打殿下小起,我便信您有一日能稳坐龙庭的。”
姬胖子听此溢美之词,自然十分得意。碧宝卫又笑道:“总而言之,殿下登极,确是件大喜事,老身并无异议。只等白环卫首肯,不日便能治典了。”
说到这处,众人忙转首去看白环卫,然而本应坐着人的那张太师椅却是空荡的。白环卫其人如水月镜花,从不肯拘于一处。姬胖子打哈哈道:“不急,不急,别日本王再去请示大人。”
碧宝卫动着小脚,颤巍巍站起,在客堂里转磨,给每人都抓了一包利是钱。她时而同谷璧卫问短问长,时而捉着小椒的手体贴入微。她手掌粗糙短厚,不似惯养娇生人儿,似常劳作的农妇。一时间客堂里喧闹,人人皆觉着这老妇亲和,心头宽舒。
小椒也不禁恍然。她自小便无亲故,是方惊愚养蓄她长大。但方惊愚毕竟一个脸孔死硬的木头橛子,纵待她极好,却哪儿似碧宝卫这样热切?她心窝窝热起来,不禁想着,若幼时有这样一位奶奶照拂自己,不知该有多好。
正当此时,脑海里忽闪过一隙白光,她恍惚间想起零星片影。昏黯的堀室,一只同她紧紧交握的、皙白的小手,一串珰珰作响的珠链子,是深埋于往昔的记忆。再努力回想,却记不起什么。
她忽倒抽一口凉气,因她抬眼一望,却见一片祥和的客堂里,竟有一个黑影立在墙缝边,静静地望着他们。
一刹间,小椒以为自己又是在发恶魇。这段时日来,她总做一个梦——黑影舞爪张牙,夺去所遇之人的性命。她欲出声,喉里却似塞了一团茅草。只见那墙角的黑影徐徐上前,旁人仿佛都瞧不见其似的,依然乐融融地叙着话。
黑影停在了碧宝卫身后,如狡黠的狼狐打量猎物。忽然间,它身形暴涨,血口大张,一片漆黑云翳登时遍布室中。一张嘴露牙流涎,即将咬下碧宝卫头颅!
“住手!”
小椒惊恐,禁不住尖叫出声。忽然间,黑影烟消云散。满客堂的静谧,所有人都望向她,错愕不已。小椒冷汗涔涔,扶着额道,“对不住,是我白日打睡梦,失惊大怪,惊扰了大伙儿。”
谷璧卫早听闻她近日身子不安适,也不奇怪。他方才便在把玩一柄深堂琴趣扇,此时以扇掩口,看不清他神态,道:“神女今日身子抱恙,还是安歇片时罢。今夜治宴为碧宝卫接风,府中有厢房,神女若精神略好了,咱们盼您光降夜宴。”
小椒也自知失态,讪讪地应承。碧宝卫轻拍她脊背,“乖囡脸像秋茄子一般,可怜噢!老奴带了些头风药,待会儿寻出来予神女,包黑间能睡个好觉。”
于是小椒与众人话别,也没兴致去寻方惊愚等一干人了,在女使的指引下闷闷地到厢房里安歇。然而一挨白地黑花枕,她头痛得更厉害,像有插死人脚底的钎子打进脑壳一般。正在榻上哎唷痛叫,只听得门上几声叩响,一个矮胖老妪灵巧地踏过槛木,原来是碧宝卫来了。
碧宝卫身上背一只旧布褡子,见小椒满床打滚,很是心疼,慌忙上前解袋,取出一个黄亮亮油纸包,从其中倒出几丸黑球,说,“这是川芎丸子,又添了几位良药,能解痛的,神女若不嫌弃,还请试试。”
小椒痛得厉害,此时哪管什么川芎丸子,地上搓的泥丸子她都能吃净,于是一把夺过,吞将进喉,闷咂一大口酽茶,脖儿一伸,竟好上许多,浑身骨肉轻飏。碧宝卫觑她脸色,放宽了心。小椒歇回了气,捉着她不放,叫道:“奶奶,你这药灵得很!”
碧宝卫眉头舒开,笑得宽和。“神女不痛了,老婆子心里也不生圪垯了。”又道,“乖女子快睡下罢,养好精神紧要。”
小椒歇下,性子蔫了,捉着被沿,露出两只涣神大眸子看她,像两汪潭水。小椒不安地道:“对不住,大人,我吃了你的药,你不够吃怎办?”
“老婆子身子健得很!平日里用不着。”碧宝卫嗬嗬笑道,皱纹卷成一朵花,又取出一包药,吩咐门外的女侍拿去煎了。“这儿还有一包安神零魄的药,吃了能教神女今夜睡个好觉。”
小椒感激不尽。过不一时,女侍端着药回来了。她吃了一碗,便觉怔忡散了些。她感激地对碧宝卫道:“孃孃,我好上许多了。”
“见效便好,我在这里伴神女大人睡着。”碧宝卫笑道,伸手轻轻抚小椒的额。小椒赧然,“孃孃不必的。”
碧宝卫却不走,在榻边的珐花坐墩上坐下,给她轻轻地唱一支歌谣:
“玉团团,亮堂堂,掀开蓬门漱衣衫。洗个净白白,捣得柔顺顺,穿上身儿探亲娘……”
歌声滑如缎子,在那古旧却谙熟的调子里,仿佛连天光都变得柔暖起来。小椒听着那歌谣,头疼渐而减缓,嘴唇嚅嚅,像想说何话。碧宝卫察觉,笑问道:“怎么了?”
“我想说,嬢嬢真不似仙山卫。”小椒不无羞涩地道,“像……我家好婆。”
碧宝卫笑了,“在我看来,神女大人才不像神女哩。”
“碧宝卫大人在这地儿待了许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