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_分节阅读_第92节(2 / 2)

  此时他们驶离岸边,綦烟朦胧,起伏的青山、岱舆的街巷远去,鸟鸣嘤嘤,虫声喓喓,十分寂凉,他们仿佛被世界抛却。楚狂忽上前一步,捉住郑得利两肩,低喝道:“快救殿下!”

  他浑身血淋淋的,骨折了几处,却丝毫不以为惧。只是双目赤红,神色可怖,着实吓到了郑得利。郑得利赶忙去看已昏迷不醒的方惊愚,只见他也鳞伤遍体,遂急急翻起药箱。

  替方惊愚清创包扎后,郑得利又诊了一会儿脉,諰忧道,“惊愚正发着高热,脉浮而紧。这病来得蹊跷。”

  小椒撇嘴道:“他这是被谷璧卫侵噬了神智,炎毒入体,尽凝在龙首铁骨上,非将铁骨抽出不可。”

  楚狂当即扭头问郑得利:“怎样?郑少爷,你能把铁骨取出来么?”

  这段事郑得利在骨片上也读过,并不感意外,然而在这简陋舟中剖肉清骨,毕竟是件难肠事。他抹了抹额上的汗,审慎地道:

  “我试试。”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方惊愚自昏厥中醒来时,浑身剧痛如烧。

  他垂头一望,却见自己身上精赤,仅盖一条寝衣。手脚上留着细狭疤痕,上缝鱼肠线,仿佛曾有人顺着筋络将自己剖开过。

  对于这感觉,他已十分熟稔,往时在瀛洲被玉鸡卫按断周身铁骨时,如意卫也曾替他疗伤替骨。然而此时他又忽觉大不一样,手脚软如棉花,抬不起分毫,仿佛自己的魂神被囚于肉体的牢笼中。

  “扎嘴葫芦,你醒了?”

  小椒自榻边爬过来,欣喜地叫道。方惊愚无力地点头,嘶哑道:“我这是……怎么了?”

  “你负伤中了谷璧卫的炎毒,为祛那烈毒,得利替你将龙首铁骨取出。你流了好多血!若不是本大仙动用了愈伤神力,你而今就当一命归西啦。”

  方惊愚深吸一口气,往筋络中贯之以炁,勉力将手指抬起,道:“替我多谢得利。还有我往后……”

  小椒道:“你没了铁骨,咱们现时又被岱舆人通缉捉拿,也没法儿替你造一套新骨来,这段时日便为难你凑合着过罢。”

  方惊愚缓缓坐起,望着自己绵软无力的手脚。他不过是兜兜转转一番,再回到原样罢了。只是他仍心有隐忧,岸上皆是敌人,他们乘舟在水上盘桓,食水总有一日会用尽。他现时又是个残废、累赘,要如何才能出岱舆?

  隐忧延续了几日,方惊愚倒在榻上动弹不得,任凭小九爪鱼往自己伤处呸呸吐唾,美其名曰以“仙馔”疗伤。他望着船板,心中思绪如麻。楚狂一日里来三次,板着脸孔给他喂饭。方惊愚问他:“下步作何打算?”

  楚狂总耸耸肩:“走一步是一步。拿主意的人本是殿下。殿下是弓,我则为箭矢。箭不能择自己将去往之处,惟奔弓之所指。没有想法便是我的想法。”方惊愚听了,心里更是惴惴。

  一日赤马舟略近了岸,一股喧声隔着船板遥遥传进舟来。方惊愚小声对枕畔的小椒道,“小椒,去替我瞧瞧外头发生了何事。”

  小椒爬下榻,不一时又爬回来,道:“一伙儿人闹哄哄的在岸上,也不知是何时哩。我捡到了这个,你来瞧瞧。”祂伸出触角,里头捉着一卷麻纸。

  方惊愚调息,往身子里贯炁,慢慢坐起,伸手接过那卷麻纸,展开一看,却瞠目结舌。那是一封小报,讲的是岱舆如今全城尽在搜罗他的行迹。姬胖子将他诬作害碧宝卫性命之犯人,且布下命令,若方惊愚再不投案,要将自海滩上捡回、至今仍押在地牢中的他的同伙一一处死。

  小报后附上几张画像,画的皆是方惊愚谙熟的脸孔,是自瀛洲来一路随着他们的船丁。方惊愚浑身俱震,久久无言,想起在瀛洲城关前别过时义军们热切的笑靥,心里刀剜剑刺。那时的他们皆对自己充满憧憬,愿誓死相随,可到头来是他根柢浅薄,难以庇荫他们,方才教这群热心人有丧命之虞。

  想到此处,什么铁骨、病痛都不重要了。方惊愚猛一吸气,自榻边歪歪斜斜站起,勉强捉起榻边放着的含光剑。

  他要去寻姬胖子。他要去救人。

  然而当他踉跄着走到舱室门口时,一个身影却兀然拦住了他去路。楚狂脸上彤云密布,淡冷地望着他:“殿下要去何处?”

  “我要去救人。你没听见外头的喧杂声么?姬胖子要处死咱们的伙伴了!”

  “殿下此时身负重伤,此番前去,无异于以卵击石。”

  “那又如何?我若不去,他们便是平白为我丧命!”

  楚狂摇头,“都三番五次受挫了,殿下为何不长记性?你而今要做的便是在此地歇息,直到伤养好。”方惊愚喘气道:“伤筋动骨尚需百日,我要猴年马月方能救人?若在我伤好前,他们便被送上刑台可如何是好?还是说你有甚奇策,可救他们性命?”

  “没有奇策,那便让他们上刑台去罢。”

  方惊愚猛一个激灵,对他怒目而视。不知何时,楚狂已变成了能道出这般冷心冷情之辞的人。楚狂不以为忤:“我要保的自始至终唯有殿下一人。殿下伤未愈便欲单枪匹马去救人,未免太过凶险。瀛洲船丁们想必也早有料想了,追随殿下是有抛头颅的凶险的。”

  “你又要我弃旁人于不顾,在此处坐以待毙么?”

  “现下新白帝之子行将登极,对你大肆搜捕,守备定是空前森严。出关之事,只得请殿下徐徐图之,不如等过些时日,他们不见殿下踪迹而死心,防卫松懈,殿下再寻机回瀛洲搬来救兵。”

  “将从‘骡子’那儿取来的飞奴放飞,知会瀛洲不成么?”

  “若放了那飞奴后,救兵不来当如何是好?此事关切殿下性命,需慎之又慎。”

  “你方才说的……‘过些’时日是指多久?”

  “短则一二月,长则数年。”

  方惊愚怒喝道:“我怎等得了这样久!到了那时,被俘的瀛洲军士皆要被他们杀光了!”

  “九州有俗语,道‘坐薪尝胆’,为就宏图,常需以白骨或年月垫脚。大多事是两难全的。为救殿下,我不得不牺牲旁人。”

  “你凭甚说这话!旁人本无须牺牲的,你一句话便替他们定了生死!”说到这处,方惊愚也不由得心弦大乱,贯了炁的两手顾不得酸软,用力擒起楚狂前襟。楚狂说:“如此说来,殿下是想谁人都得救,十全十美了?”

  “那是自然!”

  “做不到的。”楚狂冰冷地道。方惊愚对他怒目而视:“为何你敢如此断言?”

  “若天下之事皆能尽善尽美,白帝当年便不会铩羽而归,天符卫也不会不得善终。他们都是光耀一世的大人物,殿下为何能夸下海口,称自己可毕他们未竟之事?殿下再明晓不过这道理了。你以为琅玕卫为何不对玉鸡卫、靺鞨卫风驰电击,而是卧薪尝胆十年?那便是代价。”

  “我不是白帝,也不是天符卫……”方惊愚道,他方想夸下海口,楚狂这时突而上前一步,双眸如一对利剑,仿佛顷刻间狠狠刺穿了他。

  “若世事皆能十全十美,为何殿下的兄长当初还要为殿下牺牲?”

  突然间,方惊愚犹遭霹雳轰顶,如坠于冷烟寒露之中。楚狂望着他,重瞳血红,其中仿佛翻腾着熊熊烈火,蕴藏着忿恨之意。楚狂自同他逃出蓬莱天关以来,事事依顺,似只黏巴着他打转的京巴狗儿,现今却头一回展露本性。

  这话如一枚毒刺,正中方惊愚心窝。十年前的旧创再度血淋淋地揭开,他颤抖着道:

  “我……”

  略定了心神,他道:“此事由爹一手布置,我绝无教兄长替我送死的本意,时至今日仍对他心怀歉疚。但……爹既远虑深谋至此,想必已将一切妥当安布好。兄长……指不定已早被他的部属救下,安然无恙地在仙山某处存活至今日……总而言之,只消咱们再思虑片刻,定能想出保全所有人的法子,便像爹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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