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_分节阅读_第103节(2 / 2)

  方府白墙灰瓦,净无杂尘,风里芳香馥郁,院中紫薇沾染露华,开得正艳,正是十年前的模样。他头疼欲裂,眼帘中万事万物皆曲里拐弯,翻江倒海。层迭的私语声在耳畔回荡,有谷璧卫的,亦有雍和大仙的,于是他明晓此时的自己大抵是因直视了谷璧卫的瞳眸,堕入了其造出的幻景。

  “此处是幻境,我须早些脱身……”

  方惊愚喃喃着,用拳捶着脑袋,欲旋身离去,却见影壁后闪出一个影子,一身雪白的箭袖墨竹绣纹锦衣,腰系金堑云龙带,戴一只丝质眼罩。那是一位清眉秀眼的少年,飘逸如画。

  那少年见了方惊愚后,低声惊呼道:“惊愚,你怎在这里?”

  方惊愚的心忽而仿佛漏跳一下,他徐徐转过身去,目光仿佛穿过了千百年。然后他望见一张令他谙熟的面庞,亡故多年的兄长正站在他面前。

  他唇齿相碰,打着寒栗,片时后颤声道:

  “……哥?”

  刹那间,什么幻景、虚妄、死斗,仿佛皆被他抛至九霄云外。他便站在十年前的方府中,与方悯圣目目相觑,一如当年。他震心骇胆,久久无言。方悯圣跑过来,捉住他的手,笑道:“你怎又在闲走!若被爹发现了,我又要挨杖子了。今晨的功课还未做完呢,走,我同你去书斋。”

  陡然间,方惊愚也只觉自己如回到十二三岁时,身躯消弱,变回一个细瘦孩子。方悯圣牵着他,绕过影壁,欲入庭院。方惊愚痴痴地被他牵着,这一刻仿佛万事万物都被他抛却在脑后。庭中冬青抽萌,深紫姹红,他曾被兄长背负着,在其间撒腿嬉游。他们一同习剑、戏水、念书,翻墙去看艺人把街。在年幼的他心里,兄长便如整个世界。

  然而他知晓这一定是梦,是谷璧卫对他的诓骗。

  方悯圣察他脚步放缓,扭过头来问:“怎么了,惊愚?”

  方惊愚不语,泪珠却潸潸而下,浸湿脸庞。方悯圣略略愕然,旋身走近他,以袖口替他拭泪,“怎么突然哭了,身上哪儿痛么?”

  方惊愚指了指胸膛,“心口痛。”

  “为何会心痛?”

  “望见悯圣哥,我的心便变得难过了。”

  方悯圣笑了起来,“说甚胡话呢!有何可难过的?咱们皆好端端地在这处过活,也没缺胳膊少腿的,来日方长呢。”方惊愚泣不成声,那素来如冰雪般的神色消融了,此时的他再不须用淡冷的外壳伪饰自己,两手在脸上胡抹。兄长就在一旁,耐心地望着他。

  良久,方惊愚磕磕绊绊道:“我……仿佛做了个噩梦……在那梦里,你被仙山卫捉走,后来死掉了……好多人要我出关外,可他们也死掉了,后来独我一个在归墟,孤仃仃的一人……”

  一股悲恸的洪流兀然决堤,将他心房冲垮。化作一块来蝇臭肉的兄长的尸首、在暗室中被吊起的“骡子”及其老夫的尸躯、被火铳轰去半个脑壳的郑得利、流血的楚狂,残凄光景在他脑中盘萦不去。这时,他忽觉自己落入一个丝绸般柔软的怀抱,像大地轻轻托住一片落叶。

  是方悯圣揽住了他,兄长的臂弯中有熏衣的豆蔻香,日光洒下来,连风也变得金黄。方悯圣俯在他肩头,轻声道:

  “不打紧的,那都是梦。我还在你面前,不是么?”

  方惊愚泪如泉涌,他哽咽着摇头,“不,你是……梦。你是谷璧卫造出来的……要诓骗我的影子。”他每说一个字,便心如刀绞。他分明眷恋于此地,满心希冀着能在此处沉沦。方悯圣笑了:“又说胡话,你今儿不会害热病了罢?”

  他将额抵了过来,与方惊愚贴在一起,与其目目相对。“谷璧卫?那是个好久远的名字啦,我记得是先帝身边的仙山卫。往后我也是要做仙山卫的,若有机会,我便悄悄携你出天关,瞧瞧外面的景色可好?”方惊愚想挣脱他怀抱,但又仿佛被那温暖的臂弯困住,最终无声噎泣着点头。

  兄长轻柔地执起他的手,“方才的恶魇便别想了,咱们回院中去,好么?今日也不临帖了,我同你一块斗草、捶丸、射箭,想如何耍乐便如何耍乐,耍个痛快。”方惊愚吸着鼻子,不自觉地点头,兄长俯身,背起他绵软的身躯。他伏在方悯圣背上,涕泗滂沲。忽然间,他想将一切弃之于不顾,纵使知晓这是幻觉,也宁可沉醉于此,让他在这梦中不要醒来。

  方悯圣又对他道,“怎么又齆鼻子啦?别怕,我就在这儿,哪也不去。”方惊愚也抽噎道,“我也不走了,留在这里陪悯圣哥。”

  方悯圣莞尔一笑,笑道,“小牛皮糖。”方惊愚道:“若能和哥在一起,什么糖呀醋的,我都做得。”

  又一阵凉风忽起,一树浓花香瓣浇了他们满头满脸。方惊愚阖目,只觉暖意融融,春光正好。眼皮沉重,他在兄长的脊背上沉沉欲睡,正当此时,他耳畔却传来一阵细细的陨泣声。

  他张眼,扭头望去,却见府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隙,晃晃白光映了进来。在那门缝里,依稀可见败落的土街,飞扬黄尘间,只见其外饿殍如麻,与晴风吹絮的方府相较有如天壤悬隔。

  “哥,”他不安地唤道,“府外头是怎么回事?”

  兄长却头也不回,道,“别看,惊愚。”

  然而惨凄之声却不断从那门隙里传来,是行将冻饥身故的黎民们的求救声。饥民叩首,走肉爬地,肉旗招高悬,宛若人间炼狱。方惊愚惴惴,道,“外头的光景不大妙,哥,我们要不要出去看看?”

  方悯圣却道:“别去,那是旁人的事。”方惊愚心里一颤,说,“悯圣哥不会说这样的话。”方悯圣撇嘴道,“如何不会说?我不过怕发狂的饿殍会伤着你。”

  方惊愚欲言又止,方悯圣又道,“别想了,咱们入院里去耍罢。这里是你的美梦,你的桃源,我伴着你,你陪着我,咱们天长日久,总不分离。”

  这话便如有魔力一般,顷刻间抚平方惊愚心头所有块垒。是了,还有什么能抵得上在这里同悯圣哥舒坦坦度过一辈子呢?方惊愚别过头,然而这时却听见一阵细细的噎泣声,小钩子似的挠着他的心。

  方惊愚再度回过头去。

  他望见府门外的街旁蜷曲着一个乞儿,衣衫褴褛,衣上处处血污,似方才被人痛打了一般。乞儿抬起脸,乱发下是一只如血的重瞳。

  方惊愚怔愣住了,不但为那乞儿与兄长极似的脸庞,更为那眼瞳中的哀凉与伤悲,如一片无风的静海,其下埋藏着燐燐白骨。他望着方惊愚,宁静地流泪,便如方惊愚望着兄长淌泪一般。那泪如水银,如铁,如血,沉重无匹。那一刹,方惊愚的心膛似被他的泪撕碎。

  鬼使神差地,方惊愚挣脱了兄长的双臂,自他背挣落下地。“怎了,惊愚?你要去何处?”方悯圣惊奇地问他。

  “我要去救他。”方惊愚喃喃道,丧魂落魄似的,向那乞儿迈出一步。兄长捉住了他的腕节,敛起笑意,肃色道,“胡闹!快走罢,爹快来啦。他若来了,望见你这样使性子,非得笞你一顿不可。”

  “那便让他扑挞我罢,我要去救人,非去不可。”

  “你是怎了?你应当不识得外头那人罢?”方悯圣愕然地道,旋即却以相央的口气哀求道,“走罢,惊愚,咱们入院里耍去罢。总站在这里,身上都要被风吹凉啦。”

  方惊愚回首看他,口气急了几分,道:“悯圣哥不会同我说这话,你真是悯圣哥么?他教我要扶危济困,救焚拯溺,不会如现在这样隔岸观火。”方悯圣却悲哀地望着他道,“那也当看时候,现在年景凄凉,我只是不欲教你看到外头人相食的惨景。为了你,我宁愿不顾及旁人。”

  方惊愚却扭头往府外走,霎时间,他憬悟过来,这里果真是梦,是谷璧卫造下的囚笼。然而每走一步,他都心痛如割。百日红如淋漓浓墨,似锦似霞,在他身后盛放。日光金澄,烤得他背后暖洋洋。他身后的一切如诗如画,曾令他魂牵梦萦,只要一转首,他又能重投美梦的怀抱,再返桃源。

  兄长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带着深厚的悲伤:“你要去往何方?外头的光景极坏,走出这府门,你会望见你的亲故早已惨死,你的部属为你肝胆涂地,而你却无能为力,你欲相帮的人受尽折辱,早欲投往阴府。惊愚,留下来罢。”

  方惊愚却不回头,向着门外的乞儿走去,跨过槛木的一刹间,肃肃阴风拂过他的脸颊。他嗅到了血气,感到臂上传来刺骨的裂痛,头疼欲裂,阵阵吟哦声自耳畔而起。他最后回首望去,方悯圣站在影壁前,斑驳日光漏下来,在其白衣上跳跃,如千百枚白日的碎片,粲然生辉。那是一幅他可望不可即的图画,又只可得见于梦中。

  府门外的乞儿已不噎泣,而是仰首可怜地望向他,如无家可依的弃犬。方惊愚走向乞儿,握住了他的手掌。暖意在他们的掌心流淌,方惊愚看着他,胸臆中如藏蕴着万语千言,最后却只汇成两个字:

  “楚狂。”

  楚狂仰望着他,不哭也不笑,便如候着游子归乡一般,宁静地与他四目相望。若说兄长是他过去的整个世界,而楚狂便占据了他的现下,往后和来生。蓬莱、瀛洲、岱舆,他们曾历经万险千难,仿佛惟有生死才可将他们剥离。

  “殿下不愿待在此处,却要同我一起走么?”良久,乞儿轻轻地道,小心翼翼,像是怕扬声会惹恼他。

  方惊愚点头:“是,我既说过了,要同你一起共赴血海刀山,便决不会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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