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_分节阅读_第106节(2 / 2)
方惊愚轻声唤道,绝望地用掌心摩挲着楚狂的脸颊。自己见过楚狂伤痕累累的身躯,品味过他带着献媚之意的吻。楚狂粗野、满口荒言、如一个痞棍,教人不敢相信与昔日温雅的方悯圣相干,风霜将他磨砺成了全然不同的模样,然而十年前与十年后,他皆矢志不渝地守护在自己身畔。
回想起过往种种,方惊愚追悔莫及,正因他之故,兄长坠入无间炼狱,遭受河沙之数的折辱。他以剑伤过、疑心过、痛斥过兄长,甚而与兄长共枕同眠。先前他曾疑心过楚狂身份,然而尚抱一丝侥幸之心,既盼望楚狂是兄长,又愿其不是。此时似有烈火在胸膛中烧燎,他重重闭上眼,咬牙斥自己道:“荒唐……真是胡闹!”
方惊愚垂头,望向楚狂。楚狂蜷在他怀里,如睡着了一般,然而苍白孱弱,口角带着血痕,曾为他遮风蔽雨的身躯如今消弱不堪。他想起自己曾噙过那而今已冰冷的双唇,心里发烧。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微弱的声响:
“殿下,您要往何处去?”
方惊愚回头,却见一道黑泥一般的影子立在身后,原来是碧宝卫。祂仍未消亡,跟在自己身后。
“这前头并无医师,天寒地冻,也无一个宿处,怕是救不得楚公子。”
“那你要我去往何处!”方惊愚突而失态,扭身向祂吼道,“溟海已断我回路,前方又无人息,我要如何才能救他!十年前我同他生离一回,而今又要我同他死别么?”
碧宝卫静静地听他怒吼,知晓那其中藏着繁杂的心绪与悲楚。待方惊愚平静,祂道:“老身确然察过楚公子的体况,他身负重创,‘仙馔’侵吞了其脏腑,心跳渐弱,心脏几已不再跳动。”方惊愚心里又是一痛,却听碧宝卫此时道,“可若殿下信得过老身,有一法子尚可一试。”
“什么法子?”
“让老身钻入楚公子身中,鼓动其心脏,令公子性命再延捱些时日。”
方惊愚读过郑得利随身携来的医书,知晓有一法子救自缢未死的人,便是以手按据其胸上数动,碧宝卫提出的法子倒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于是他点头。碧宝卫当即将触角探进楚狂耳内,将身子抻成瘦长长一条滑了进去,过不多时,只见楚狂脸上似添了些血色,摸一摸腕脉,也可诊出微弱的跳动了。
正当此时,方惊愚忽觉身上烧燎感愈重,分明是雪窖冰天,胸膛里却似添进一把燃火干柴似的。他伸手欲解衣襟,耳畔却传来碧宝卫的声音:“殿下,您要作甚?”
“身上忽而好烫,是谷璧卫的炎毒发作了么?我……”方惊愚眼前忽一花,踉跄着捂住头。
“是您受冻得太厉害了,快去避一避雪,不然会……”
忽然间,方惊愚两眼一黑,仿佛有人将他双目捂上一般。他扑倒在地,只觉碧宝卫的声音、风呼雪啸声在离他远去。他忘记了,自己也在与谷璧卫的鏖战中浑身披创。
最终,他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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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柴噼啪作响,如有千百只蛾翅在火中破碎。肉汤鲜香满溢鼻间,暖意融融。不知许久,方惊愚张开眼,望见一张毡帐顶。他缓缓坐起,四体尚未自寒意中复苏。
待头脑清明了些,他兀然四顾,叫道:“悯圣哥!”
一位女子正恰入帐来,听他叫声,淡淡道:“你找谁?”
方惊愚定睛一看,只见她眉如翠羽,肤似凝脂,着一件雪白兔裘,却是在岱舆见过的白环卫。
“你……你是……白环卫?”方惊愚问。
白环卫点头,冰冷的面庞上掠过一丝惑意,旋即道:“你寻的是你的伴当么?他正睡在另一张榻上呢。”
方惊愚扭头一望,却见帐内果还有一张床榻,只是先前放下帐子,他瞧不真切,里头铺了麋鹿皮和软草,楚狂正横卧其上,盖着软兽皮,胸膛孱弱地起伏。
白环卫又道:“先前我发现你们倒在桃源石门边,便将你们带了回来,此处是归墟里我昔年所在的处所之一。”
方惊愚松了口气,扭头向白环卫道:“多谢大人出手帮援。”然而他心中困惑未解,又问:
“大人为何会在此处?”
白环卫面无表情道:“殿下以为我在岱舆遭溟海淹死了么?”
“我光顾着与谷璧卫鏖战,还以为大人是谷璧卫安插下的爪牙,竟忘了顾大人的安危,实是失礼。”
“那时情势危急,你不暇多顾,这是自然。谷璧卫确是在岱舆处处都安插了眼线,可我却同他井水不犯河水,你不必耽心。”白衣女子道,“因‘天书’对此日之事大略有载,因而我也有所备,溟海上涌后,我便乘着备下的舟楫,渡往门关,追上你的足迹。”
方惊愚沉思片刻,问:“还有一事欲请教大人。归墟已闭锁多年,先前咱们启了十一把血饵锁,方才启其阍门。可为何方才大人说此处是您在归墟昔年的处所?”
白环卫素丽的面庞上现出一抹净淡的笑:“我所言确然非虚。归墟闭锁之前,我曾留驻此地,同家父——白环卫一起。”
方惊愚愕然:“白环卫?”
他将白环卫上下打量了一番,白衣女子款款颔首:“是。对不住,先前皆未知会殿下。真要说来,小女子并非最初随白帝出征的白环卫,而是其子息。许久以前,小女子确是随家父来到此地,后来才回到方壶,现下便似故地重游一般。”
她的目光投向帐外,帐隙里现出一角惨白的天穹,“殿下来至归墟,往后又要作何打算?”
方惊愚一愣,先前他未仔细考虑过此事,仿佛归墟便是旅程的终点。
“我以为……在此处延居些时日,便能寻到一个止遏风雪的法子。”
“殿下也应亲眼见过,归墟四面遭冰墙围裹,那冰墙便是教蓬莱天候寒冻的元凶。”白环卫道。方惊愚想起那树立的千峰,不禁错愕:“原来那是冰墙。”
“是,那冰墙不知深多少丈,昔年白帝到达此处,不知耗费成千数万人力,也未能凿穿此冰壁。后来驻留之人大多丧命于此,便是殿下初至此地时望见的那些骸骨了。”
“冰壁之后有什么?”
“尚无人知晓。不过传闻道,只要走出归墟,便能渡海至九州。”
“既然如此,为何要凿开冰壁?绕过归墟,改道而行不可么?”
白环卫突而正色,柔和的烛光下,她的脸庞却冷硬如钢铁。她掷地有声道:
“不可。除却归墟之外,并无余路通往九州。殿下在岱舆时也曾见过,溟海茫茫,并无前路,归墟乃百川归流之处。有传言道,惟有借此地风海流,方能出往九州。”
方惊愚沉默不言。
白环卫忽而放缓了声:“殿下,您方醒转,且吃些麋肉罢,暖暖身子。待安适些了,您能去往城阙。白帝曾率万众至此,凿磨冰壁,并非徒劳之举,最薄的一面冰壁便在城阙之后,只是若至此处,需先去踵门拜候守城人。”
方惊愚忆起那座临崖的城郭,两座子阙东倒西歪,漫道上芜草丛杂。那是一座荒旧的古城,如老者口里仅余的枚牙,倔犟却孤仃仃地守在那处。他问:
“守城人?那地究竟是何处?”
白环卫的目光悠远,如透过帐幔投向往昔。漫天碎琼玉屑,地上冰雪覆积,一如当年。她曾在此处长大,见证沧海飞尘,聚散因缘,最后在方壶的经阁里长守史卷,与一群死物青灯相对。归墟是万事的终结,却也是一切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