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人生岂草木(2 / 2)
神君浑身一颤,如坠冰窖。祝阴见他神色惊悸,心里却生快意,道,“凡世的福分早被天廷狗官耗尽啦!不管您如何改写天书,人间福运也只会如磨损之物般,愈来愈少。当初是太上帝与您说,大渊献之岁只延续一甲子,可如今九千年已过,为何您还不得休歇?”
听他此话,神君心颤不已,却仍倔犟摇头,“大渊献之岁虽已过去,可人间苦难不会因此而平息,只有将人世重写一遍,才能斩断苦楚之根。”
“所以我是在说,您所做的一切皆是枉费心机!”祝阴禁不住大吼,他扬手,将床边剔彩柜上的掐丝瓶翻倒,新采的墨荷散了一地。祝阴揪起神君襟领,心中忽而一痛,神君瘦骨嶙峋,轻如鸿羽。他咬牙道,“世间灾厄无穷无尽,人之贪欲也绵绵不绝。您瞧先前来求您画祛邪画儿的香客,他们心愿遂了之后,有来再瞧过您一眼么?无人会感谢您!无人会记得您!”
“至少尘间会疾苦稍减……”神君喃喃道。
祝阴却冷酷地道,“不会减少的。您予他们福运愈多,天道以为人间可消解如此多苦厄,便只会降下更多祸难。到头来,灾荒延绵不断。您不可能将这凡世命理重写一遍,无论您如何劳苦,皆如水中捞月!”
“……神君大人,醒醒罢。您这是抱薪救火,剜肉医疮。”
祝阴连珠炮似的说了这番话,其实心里却藏着个隐秘的心思:若是神君不再执拗于纂写天书,是不是便从此不必受苦?是不是便能得闲多瞧他几眼?
室中黯然无光,唯有苍碧树影于壁上轻飏。神君似被他所言震慑,愕然张目,神色一片空白。
一股悔意忽而涌上祝阴心头,先前的汹汹之气霎时而消。
“神君大人……我……”他支吾道,“我不是故意与您说这些的,只是……”
神君却轻轻慢慢地摇起了头。祝阴看清了他的脸,堆满了倦意。如今的他像一触即裂的春冰,脆弱不已。
“你说的对,祝阴。”
神君低下头。
“兴许我是该憩息片刻了。”
自那往后,神君果真如祝阴所愿,从此停息了修纂天书一事。
他不再去翻天书,也不再于五鼓天时爬起身来,点起瓦豆灯,勤奋地捉笔疾书。微霜凄凄,金萤飞舞。他时常静静地坐在槛木上出神,回想过往,只觉是黄粱一梦。
然后他忽而觉得自己疲入骨髓,觉得自己如烛泪蜡灰。一直以来他勉力燃烧自己的性命,欲放光明,如今却发觉自己并非星火,而是飞蛾,早晚会扑入火中,断送性命。
但些微的希望总归是有的。神君唤来祝阴,一面咳着,一面拿悲哀又柔软的神色道:“祝阴,我这些天来挂记着你的话,左右咀嚼了几回,觉得你所言确实有理。我不该伴风搭雨、缠身冗务这般久。”
祝阴听闻他愿意放下心来暂息,喜上眉梢,拼命点头。
神君又接着道:“只是,我既已决定修篡天书,也不好半道而废。我决定一日只修三页纸,从长计议,你瞧这样可好?”
以前的神君一日可修上三百页、三千页天书纸,日日如此,持续千年,可说是不要了性命。祝阴听他愿放慢些步子来修天书,自然大喜,忙不迭点头道,“好,自然好。如此一来,我也能陪着您多些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