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人生岂草木(2 / 2)
没有回应,也再不会有回响。祝阴抖着手摸上神君细瘦的腕节,只觉沉寂如冰。再探一探鼻息,也无一点儿出气。他俯身贴近神君心口,那儿再无怦怦心跳,像是火苗已熄。
然后他方才明白何为惊恐,何为痛楚,何为死亡。神君已在紫金山上九千余年,虽为妖躯,却不曾有过天福地泽供养。人间无人再信大司命,而他又历经亿亿万万苦刑,若非心中仍吊一口气,便难存于世。
而如今神君终于心冷如灰,撒手人寰。
“神君大人……神君大人!”祝阴难以置信地、泪流满面地一遍遍念着那神明的名字,可室中始终寂静,如一座坟茔。瓶里的风车停了,卧房里没有风,没有光,也没有声音。
他搂起神君羸弱的身躯,骨头硬得硌手,却很轻。这样轻的一副身躯上压上了成千累万的凡尘劫难。
红衣少年跪坐着,忽而瘫软于地。
从那一刻起,他的白日从天而坠。
他终于明白了,他往后的一生,便会只余寂寂长夜。
第三十八章 人生岂草木
神君溘然长逝了。
祝阴理他的书斋,望见漏窗外槐荫衰歇,苍寂的树影落在地上,剪碎了天光。几枚洁白的槐花干置于仙桃窗棂里,像是神君随手拈来的一点调皮心思。槐树长命,神君却短寿。纵度过九千年光阴,却不曾为自己活过一刻。
案下有一乌木小匣,祝阴捧起来,打开来瞧,里头似是神君的废墨。首一张青檀宣上书着:“只余竹纸数张,羊毫两支”这些字眼,约莫是他去天坛山学道时神君欲予他的鲤书,托他寻些豫州笔墨来。祝阴看一个字,便掉一粒泪,人常道见字如晤,他看着这封信,便似仍见了活着的神君一般,顾盼生辉,温柔可亲。神君在信中絮絮地叮咛他,且写道:“豫宁千六里,尺牍寥几行。愁肠寸寸短,思情绵绵长。”
看到最后,又是一句:
“予一无长物,无以奉君。唯取丹心一片,形诸笔墨。”
信底皆是些昔时废去的天书纸,每一页上皆书着关乎他命理的青蝇小字。恐怕是在修订天书时有了纰谬,神君便一遍遍矫改,故而积了厚厚一叠废纸于此。
祝阴捧着那叠麻纸,心痛如割。
他仰首张望,青瓦小院里似是哪儿都留着神君踪迹。神君屈着腰,在荫里拾槐花。神君与他伏于海缸上,望着水中金鲫扑哧哧地笑。神君在幽静窗几前写字,一抬眼,目光同他撞了个满怀。西牅斜月,神君与他卧于罗汉榻上。祝阴抱着神明,将唇与他相叠……满院皆是神君的影子,可满院皆不见神君的影子。
神君留下一物,是曾于其死前剜下眼目的银鎏金剑。那是祝阴曾使过的降妖剑,不知怎的竟被神君画出了实体。祝阴捧着它时只觉沉沉甸甸,血光逶迤,在百炼钢刃上勾勒出曾杀害的妖魔姓名。
出乎意料的是,祝阴在其上看到了神君的名字:“文坚”。约莫是死前沾了鲜血罢,神君的名姓赫然显于其上。
祝阴见了那名儿,分外爱惜那剑。神君的魂神灰飞湮灭,在凡间也不曾留一点踪迹。只有那明晃晃的血光仍提醒着自己:曾有一人活于此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