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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的手上沾着面粉:“不是,我刚又帮你包出一碗了。好歹这碗卖掉,你再收摊啊?再念两页吧!就两页!”他现在动作熟了,念两页的功夫又能包出一碗来了。
陈平说:“不卖了,这碗我要送给宋书生吃。”
宋书生连忙摆手。
陈平把传记往怀里一揣,上前扯住宋书生的袖子:“快坐下,咱都这么熟了,还有啥好客气的?而且我真有一些字不会念,你要不教我,我就找不到请教的人了。”
读书人大多清高,只有宋书生愿意和他们这些卖力气的人打交道。
见陈平铁了心地不打算往下念了,老客们只得叹着气,依依不舍地散开。刘叔不放心,一个劲地回头叮嘱:“平子你明日一定要早早地来啊。馄饨都不用你包……”
宋书生越发觉得奇怪。
不多时,陈平就把热气腾腾的馄饨端到宋书生面前,然后颇为珍惜地从怀里取出传记。他舍不得在传记上留下折痕,好在这个传记的最底下有“一二三”这样的数字作为标记,而陈平记性好——摊子上有时一口气来十来个客人,每个客人的要求都不一样,记性不好可不成——始终记得自己在哪一页上有字不会念,就一个一个地请教过去。
宋书生果真耐心,每个字都认真教了,还主动帮着解释具体是什么意思。等教完一遍,他垂下眼睑,不动声色地问:“这……话本子有些意思,是哪家书铺买的?”
“哦,这可不是话本子,是安信侯府的公子为他的姑母写的传记。我跟你说,公子想帮姑母找到姑父……”陈平的话匣子一拉开就又合不上了,“我今天算是知道了,话本子里的波折算什么?有时候生活里发生的事比话本子更为惊奇……你知道吗……”
宋书生看书很快,刚教陈平识字时,一目十行也扫到了一些情节。
他若有所思地说:“这个传记……倒是适合改编成杂戏。”
他似乎找到一个能搭上贵勋的法子了。如果是安信侯府,由那位太夫人掌家,他找机会投靠过去,舅舅舅母应该能放下心来吧?
因为被陈平留了一下, 宋书生归家的时间就比平日略晚。
他舅舅显得有些焦躁,在家门口来回踱步。他舅母虽然没有跟着踱步,但却待在院子里没进屋, 显然也担着心。等看到宋书生终于回来了, 两人明显松了一口气。
宋书生的舅舅姓柯,舅母姓孟。舅舅个子不高, 和周围的男人比总显得有些瘦小。据他自己说是因为早年吃过苦,连累得身体不好,个子也被压住了。舅母长得其实很好看, 但因为总是板着一张脸,脸上又有两道很深的法令纹,就不显颜色好了。
从宋书生记事起, 他就没见舅母敞怀笑过, 最多是抿一下嘴角。
但舅母对他并不坏。
哪怕舅母时刻板着脸,但她看向宋书生的眼神总是温和的。家里艰难的时候, 她和舅舅两个人省吃俭用, 却从来没有亏待过宋书生, 吃的用的都尽量给他好的。等宋书生五岁,已经能看出他天资聪颖,舅舅舅母还想方设法地把他送到了学堂里去。
舅舅舅母没有自己的孩子, 家里就宋书生一个小辈。
宋书生幼时见别的孩子都有父母, 就懵懂地对舅舅喊爹、对舅妈喊娘,结果连累得舅舅舅母狠狠哭了一场。舅母说:“好孩子,私底下怎么喊都行, 你当我是你亲娘, 我也当你是我亲儿。只是也不能忘记你真正的亲娘,你就当自己有了两个娘。”
但其实宋书生从未见过自己的生母。据说那个可怜的女人在他半岁时就去了。
“今日路过馄饨摊时与陈平大哥聊了一会儿, 他有些不认识的字要请教我。”宋书生主动解释自己晚归的原因。与舅舅舅母打过招呼,他进了院子东边的一间小侧屋。
屋子里供着宋书生生母的牌位。
按说宋书生丧母时根本没记事,他母亲的牌位就应当是由他舅舅站出来为亡妹而立。但这个牌位显然是以宋书生的名义为亡母立的,而且没有按照时下立牌位的格式去写,只简单写了亡母之位的字样。
牌位是舅舅定制的,按照舅舅的话来说:“因为你母亲姓宋,你的姓氏随了你母亲。但要是把你母亲的姓写在牌位上被外人瞧见,难免又生出许多风言风语,故而只这么简单写一下。咱小门小户没那么多规矩,你心里是恭敬的,比什么都强。”
是的,宋书生的舅舅姓柯,舅母姓孟,但是他亲生母亲却姓宋。外人不知道这些,都以为是宋书生的亲生父亲姓宋,又猜测乱世里父系都亡了,才跟着舅家过活。
至于宋书生亲生父亲究竟姓什么,舅舅舅母从来都没提过,显然也不打算提。
给亡母上过香,宋书生出了屋子,一边与舅舅舅母聊天,一边帮家里干些活。
等天擦黑,舅舅舅母就打算睡了。因为他们做得是豆腐生意,每日寅时就得起床,睡得早才能保证起得早。都说自古三大苦,撑船打铁磨豆腐。他们家虽然有一头养得皮毛油光发亮的骡子帮忙拉磨,但做豆腐卖豆腐依然不是轻松的活计。可除了卖豆腐,舅舅舅母又没有别的养家糊口的本事。
他们完全不会种地,粮食都要买着吃。
舅母不会针线活。按说这年头就是最最穷苦人家的女孩儿,可能买不起绣线,不会绣花样,但也会从母亲等母系长辈那里学会裁衣缝被。因为这是最最基本的生活技能,就和穷人家的男孩一定会种田一样。但宋书生的舅母却连这个都不会。
这么些年,舅母也在学。可学到现在,也就是勉强知道怎么把补丁打齐整了。要是做衣服的话,前胸能比后背短出两寸去,真就不如花些银子去铺子里买成衣穿。
宋书生心知舅舅舅母连带着自己的身份肯定都有问题。他曾经旁敲侧击过,但舅舅舅母在别的地方很疼他,在这事上却闭口不言。宋书生也就没有再问下去。
舅舅舅母睡下后,宋书生点了油灯,开始看从陈平大哥那里借来的传记。
陈平本来是舍不得借的,他还想回了家去自己熬夜点灯看完呢,但宋书生说这个传记十分适合被改成杂戏。要问老百姓最容易接受的艺术形式,那肯定还是杂戏。
很多住在乡下的人可能一辈子不会进城,但他们几乎都听过戏。一个地方只要不是精穷精穷的,过年时临近几个村子都会凑钱去请个戏班子,热热闹闹唱上三天。
陈平想着,这传记是詹公子为寻人而作,自然是传得越广越好。所以如果真能改成杂戏,那肯定再好不过。于是他忍痛割爱,郑重其事地把传记交给了宋书生。
杂戏很看重曲韵。曲和韵缺一不可。
读书人或许能“韵”,把词写得通顺流畅,却不一定能“曲”。但宋书生似乎在这方面有些天赋。之前他见舅舅舅母辛苦,想要帮着改善家境,可抄书来钱太慢了,勉强只够他自己买笔墨纸砚,于是也曾匿名给一些戏班子谱过曲,润笔费一年比一年高。
花了一整个晚上,宋书生把传记看完了。
他在读书这方面是真的有天赋,几乎能做到过目不忘。他闭上眼,一边回忆传记中的内容,一边在脑海中构想安信侯太夫人的性格,试图让她的形象变得更丰满。
尽管这个传记的主人公是那位太夫人的大姑姐,并不是太夫人本人。但传记之所以能完成,主要仰赖太夫人的口述。所以,心思细密灵巧之人确实能从传记的内容偏重中推测出太夫人一部分的真实性格,至少也能知道这位太夫人最在意什么。
是对性别的淡化?无论男女,谁更有能力,谁就可以在家族中获得话语权?
是对法家的推崇?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不不不,太夫人本身肯定不喜欢法家,因为法家实行的是愚民尚奸那一套。太夫人似乎是希望用法(而不是法家)去约束上位者的言行,但对于百姓,太夫人好似更崇尚黄老的无为而治?
之前在顺天府外,还以为太夫人会喜欢墨家的兼爱,但太夫人的一言一行好像又是在推崇儒家的“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当然,法家也好、庄儒也好,宋书生知道以太夫人的学问,她或许连“百家争鸣”四个字都没听说过,但有些人就是生而拥有大智慧。太夫人没正经念过书,也不妨碍她经历过世事变迁后心生感悟,然后她一些朴素的思想就与历史上的先贤们共鸣了。
这只能说,在人类最高级的智慧层面,很多思想原本就是共通的。
宋书生缓缓地呼出一口气,用力握住了手里的传记。
无人不想建功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