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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半个月前,耿金妹都不敢相信自己能在太夫人面前侃侃而谈。她那会儿还绞尽脑汁想了很多道听途说的“礼”,比如坐时不能坐满一整张椅子,得有半个屁股是悬空的,虽然这样确实是累了一点,但好歹叫太夫人知道她耿金妹是个识礼数的人。
结果这些所谓的“礼”通通没有用上。
耿金妹住得很自在。
因为太夫人和耿金妹聊得好,见她说话不急不缓、有理有据,对民间之事知晓颇多,太夫人还问耿金妹能不能给家学里的姑娘们上一堂课。耿金妹一开始吓得连连摆手,虽说她确实认得几个字,幼年时也读过两本圣贤书,但哪敢给人当先生去啊!
太夫人却说:“世事皆学问,您和她们讲讲这一路的见闻,便是她们的福气了。”
早先只隐隐约约知道侯府里有个只招收女孩的家学,等被迎进家学里给女孩们上了两堂实践课,耿金妹才知道家学里的助教竟然是万苟儿和詹花花的女儿万喜乐。
万苟和詹花花住在京郊的金泉村。
耿金妹母子是跟着万家族人一块儿进京的,进侯府之前,他们先去金泉村见了万苟,又休整了一日,之后才见得万商。因为只知道万苟住金泉村,不知道他具体住在哪一间屋子里,到了金泉村,他们就举着万苟寄回老家的信,在村头找了人问路。
村头大树下坐了一位腿脚不便的老人,听说是万苟的亲戚,热心地指点说你们进了村子先朝北走,然后再往西拐……这话里的东南西北叫万家族人听得晕头转向。老人也急了,正巧有一群小顽童跑过去,老人喊道:“孩儿们快领他们去村长家里!”
村长?哎呀,没想到万苟儿竟然当上村长了。
结果到了万苟家里一看,村长根本不是他,而是他婆娘詹花花!
万家族人都觉得不可置信。
虽说朝廷里早两年就有女官了,但他们自认为朝廷大事离着他们很远。在他们小小的生活圈里,村长也好、族长也好,都得是有威望的人才能当,就没出过女的。
万苟很是骄傲地说:“老村长去世了。花花是上个月被推举成村长的。我特意写信寄回老家,叫族老千万记得在族谱上添一笔。正赶上你们出门,估计是错开了。”
詹花花能当上村长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是因为金泉村本来就是一个混居的村子,村里的大多数住户都是前朝末年各处逃难来的。村里姓氏庞杂。如果是那种单一姓氏的村子,那在推举村长时,大家肯定都帮亲不帮理,只会推举自己族里的人,哪怕这个族人并不一定比外姓人有能力。
二是因为詹花花确实凭着自己的本事挣下了诺大的威望。并不完全是因为他们是安信侯府的亲戚,如果只考虑这点,那完全可以选万苟当村长啊,干嘛选詹花花。
詹花花天生力气大,早年逃灾时,因为她这份力气,帮大家躲过了很多危难,叫全家人得以保全。住到金泉村之后,本来村里人和他们很有距离感,结果村里组织上山打猎时——每年都要组织这么一场,一来叫村里人有肉吃,二也是叫山里的畜生不敢轻易下山害人——詹花花配合着村里的青壮直接把两大三小的野猪一窝儿端了。
詹花花身上还有些侠义之气。村里有了不平事,好比有浪荡子偷懒耍滑不赡养父母的,詹花花实在看不过去了,就出手管一下;再有村里的外嫁女被婆家欺负,婆家人知道她娘家这边是逃难来的,根本凑不出十几二十个族兄弟帮她撑腰,越发待她不好。詹花花有一次撞见这个姑娘哭着躲回娘家,偏还不敢在娘家多留,怕婆家那边带着一群人把她娘家砸了,又哭哭啼啼地要回去。詹花花就忍不住出手管了这个事。
夜里,詹花花和万苟夫妻夜话时就说:“若妹妹不是太夫人,我是不敢这么行侠仗义的,毕竟我也只是个普通人,做不到断草除根。一旦遭了别人的恨,回头咱家的平安喜乐被人盯着报复,那可怎么好?但现在咱们既然有妹妹撑腰,那遇到真正的不平事,能管还是要管一下的。”至少这方圆十里内,她詹花花见不得有人恃强凌弱。
万苟自然举双手双脚地支持詹花花。
这么着的,詹花花就在过去几年中攒下了不小的威望。
等到平安和苍大夫成婚后,家里有了大夫,虽然苍大夫忙得不行,又要写书、又要授课,自己还要精进医术,但苍大夫的养父被万苟和詹花花接到金泉村来住了。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老大夫都免费给人看。久而久之,一家子的名声越发好了。
此时的村庄多由各个宗族组成,而宗族是享有一定自治权的,所以朝廷一般不干涉族长、村长的接替,都由着百姓自己选。村长也算不得是真正的朝廷官员。等到金泉村老村长去世,需要推举新村长时,不知道是谁在人群里喊了詹花花的名字。起先村民们都还有些迟疑,但转念一想朝廷里都有女官了,他们选个女村长又怎么了?
詹花花就这样成为了众望所归的新村长。
“你们来得不巧,花花领着村老去隔壁村商量药材种植的事情了。”万苟对着老家来的族人骄傲地说,“我们打算凑一笔钱,去衙门里把附近的几座山全都包下来……”
耿金妹收回思绪,一想到万喜乐有那样一位能干爽利的母亲——治理一帮目不识丁的村人可比治理一帮读书人难多了——知道她是家学的助教,便觉得不奇怪了。
家学里的姑娘们年纪都没有很大。
耿金妹讲述自己一路的见闻时,姑娘们听得很认真,还追问了不少细节,原以为她们只是听个新奇,没想到等耿金妹讲完了,她们竟然说出了好多颇有见地的话。
比如耿金妹说他们进京时,被迫在某一段水路上多停留了两日,原因是附近一条大船上有个什么世子,世子丢了重要的东西,怀疑那贼躲去了其他船上,就扣下了附近所有的船。便有一个小姑娘咦了一声,然后仔细问清楚了当日的时间,又问了是哪一段水路。最后她感慨说:“那个什么世子当真是个蠢货,被人利用了还不自知。”
耿金妹忍不住想,那什么世子确实有些嚣张,但从哪里看出来他被利用了?
一群姑娘讨论起来,按照规定在一定时限内的粮食才是新粮,过了那个时限就是陈粮。而新粮的价格高于陈粮。那么,如果有一批粮食,过了那个时限刚刚一天,从规定上来说已经是陈粮了,但把它们倒腾给商贩时依然可以按照新粮的价格卖,这其中的差价……如果只有一斤粮食,那其实没多少差价。但如果是一整船的粮食呢?
粮食入库只会记录到底是新粮还是陈粮,不会记录这个陈粮是陈了一日的,还是陈了三年的。把陈了一日的“陈粮”倒腾给商贩,再买些陈了三五年的陈粮入库,差额能养肥多少藏在暗中不露面的硕鼠!而如果哪天国家出了大事,哪里遭遇了天灾,需要调用这份入库的粮食时,陈了三五年的粮食又放了几年,不知道要霉烂掉多少!
“真真是贪污的好办法!只要这一两年没有事发,过些年就换了一批官员,根本查不到最初的这批人头上,最后推几个小吏出去,只说霉烂过度是他们看管不当。”
“便是现在事发了,只要没人追查到底,他们也不怕。”
“确实。入库时做些手脚,表面依然放些新粮。若是被人发现好好的新粮入库时变成旧粮,只要叫人看到表面的新粮,让人以为粮食没有被换过,问题就不大。然后负责运输这批粮食的人再把问题推给那什么世子,只要说都是被他耽误的,是因为他要查飞贼,所以硬是把所有的船拦下了两天。就因为这两天,整批粮食都贬值了。”
“要是那世子经人提醒,见自己拦了押送税收粮的官船,给官差们塞了银子……世子这边以为自己是道歉,扣押税收船的罪名就平了,却不知等事发后这就是世子贿赂他们的证据。到那时,就算被人发现粮食被调换过都不怕,因为世子才是以公肥私的首恶,其他人不过是受他胁迫……这样砍头的大罪,世子家里总要帮他平一平。”
“这究竟是哪家的世子啊!简直就是家门不幸!”
“让我想想最近半年不在京城的各府世子好似有……”
又有姑娘朝耿金妹看来,盼着她提供更多线索。耿金妹已经吓出一身冷汗,摆摆手表示自己不知道是哪位世子,她连世子的船都没见到,只是自家乘坐的船被迫逗留时听别人说这是世子下的令。害怕之余,耿金妹心底又生出一些不可抑制的兴奋。
这些小姑娘们太厉害了吧!
只是听她三言两语,竟然就能分析出这么多东西!
要知道当时他们的船被迫逗留时,她儿子陈实也在船上。陈实还是举人呢,说起来呢也是年轻有为,但陈实只说了这世子太过嚣张,根本没想到什么新粮陈粮的。
回到自己住的院子后,耿金妹忍不住问府里安排的伺候她的丫鬟。
这个家学的招生标准是什么?什么样的女孩能入家学?
她姑娘改嫁后生了一个女孩,也就是她的外孙女,虽然年岁还不大,但已经能看出聪明劲了。耿金妹想着一定要叫闺女好好培养外孙女,日后最好能进侯府家学。
耿金妹竖着耳朵听得认真,丫鬟脆生生地说:“要说标准,好似没什么标准,并不限家世;若说完全没有标准,那又有些标准。主要是看能不能合上老师的眼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