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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商把目光投向人群。虽然成家的老兵少,但总归是有几个成家的。人群中站着几个孩子,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都瘦瘦小小,脸色勉强还算健康。看大人杀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竟然一点不害怕,只一个劲地流口水。这些孩子的未来在哪里呢?

万商郑重地说:“我打算在庄子上办个技校……技堂,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刘大山没听懂。

“他们读书人去的地方叫学堂,咱们如果办学堂的话,大把银子砸下去,肯定也办得起来,但是不实用。”万商说,“所以我想办一个只教技术的学堂,简称技堂。”

刘大山还是没懂。

万商解释道:“技堂里什么都教,比如怎么种地会更高产,教!怎么把野兔养殖成家兔,教!也教一些常用的字,教怎么打算盘。还有教妇人和女孩怎么辨认山上的药材,怎么能做出更好的绣活。女孩们长大了绣个帕子去店铺里卖,哪怕一个帕子赚几文钱,也是个收入。然后实在有天赋的,咱就往城里的学堂送,让他们去科举!”

“这……这……种地这事大家都会……”刘大山觉得这样太抛费了。

万商却摆出一副苦恼的样子:“开设技堂不单是为你们,更为了府里。如果你们学会识字打算盘,那以后府里是不是能雇佣你们?就不用怕某些管事吃里扒外了!”

一说到是为府里好,刘大山顿时就不敢拒绝了。

某些管事都敢放印子钱了,不帮忙盯着,万一惹出更大的祸事怎么办?

万商先对詹木宝说:“这个技堂办起来后,你要时不时来看看。”又看向刘大山,“技堂要长长久久地办下去,你们这些做叔叔的先去学。等你们成家后,生的孩子到了年纪,也可以直接入技堂学些本事。这样一来,肯定有很多姑娘愿意嫁过来了。”

以五溪铺的庄子为起点去开办一个小型技校,这不仅是在造福老兵,其实也在造福周边村子里的那些人家。要是大家知道嫁了老兵后能学本事,肯定会有很多人愿意把女儿嫁过来。哪怕万商身为现代人,真的不喜欢对别人的婚姻指手画脚,但这时候穷人家的女儿太苦了,你和她们讲爱情,讲尊严,全都是放屁。她们就只是想要活下去,要是能活得比她们的母亲、她们的祖母稍微好一点,那都得感谢天感谢地。

刘大山小声说:“可不敢肖想好人家的姑娘。”他这个年纪要是真能成亲更愿意找个寡妇。哪怕那个寡妇年纪大一点,不好生孩子了,只要寡妇带了孩子,那也挺好。

万商笑着说:“你们想娶谁就娶谁,我肯定不干涉。但我们说好了,庄子上的各位无论谁将来成亲了,都一定要去府里通知我一声,我好叫人给你们送份贺礼来。”

开办技堂的想法并不是今天突然冒出来的。它在万商脑子里存在很久了。

想要开民智,就一定要创办学校。但直接开办学堂肯定是不行的。因为世间那些掌握着权利的人不允许。安信侯府已经得罪了世家,万商前脚敢开学堂教平民,后脚就会被扣上藐视圣贤书的帽子。一介女流还妄图开设学堂?到时连清流都要得罪。

但技堂就不一样了,只是学手艺而已。

学习手艺的同时,顺带学点字,再学点书上的道理;又因为是学手艺,女子也能来学刺绣,学刺绣的时候顺带学一点字,再学点书上的道理。谁也说不出不是来!

哪怕世家要挑刺,哪怕要万商去众人面前辩驳,她也理直气壮。

她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一处违背世俗礼法。甚至,遵照此时的礼法来说,万商作为当家主母,在先侯爷去世后,仍然无微不至地照顾先侯爷手下残疾的老兵,这就是大义!她竭尽全力地帮助这些老兵及他们的妻子后代生活得好一点,这就是大善!

如此大义大善,简直就是当世女子的楷模。

很多人骨子里都有慕强的一面, 詹木舒也不例外。

詹木舒当年跟着先生念书时,那先生不能说是看不起女人,看不起至少还有“看”这个行为, 那先生自诩为正统的读书人, 压根就是无视女人。哪怕女性在史书上并没有完全绝迹,那先生也有本事一言以蔽之, 然后把教学内容固定在“男人的历史”上。

好在詹木舒年纪不大、三观没完全定型,因着万商的出现,他开始学着正视“女性力量”。万商和刘大山聊天时, 他就在心里琢磨,母亲说这些个话都有什么用意?

母亲先示弱,这一示弱, 刘大山这样的老兵就会认为自己是被需要的, 有义务帮扶先侯爷留下的遗孀和孩子。而这种被需求感一旦激活,身体的残疾就不是阻碍。他们不会自怨自艾当自己是个废人, 而是想着就算我胳膊腿不行了, 我也能干别的。

母亲再站在刘大山他们的立场, 为他们谋划未来,叫刘大山他们知道在帮扶安信侯府的同时,他们自己也会慢慢过上好日子。安信侯府与他们会是一个利益团体。

然后呢?母亲接下来还会做什么?

技堂的重要性究竟在哪里?就像刘大山说得那样, 种地这事, 分明是人人都会的,又有什么好学的?而如果刘大山他们本心没那么重视技堂,母亲的最终目的能实现吗——虽然詹木舒根本猜不到万商的最终目的, 但他就是相信万商不会无的放矢。

万商自然知道刘大山心里还是懵懂的。

人们想象不出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

刘大山他们想象不出在未来的某个时空中会出现那样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被天下人誉为当代神农,他毕生的梦想是让所有人远离饥荒, 一辈子都走在科研的路上。

因为想象不到,所以刘大山无法靠着自己的认知去理解农学的重要性。

农家自春秋战国后已经逐渐消亡。时人说万般皆下品,时人又说礼不下庶人。社会不重视,百姓们自己没意识,好像整个社会自上而下都默认底层的百姓是没有任何学问可言的,或者他们就算有一些“学问”,这所谓的“学问”说出来也是令人发笑的。

但万商站在时代巨人的肩膀上,看过更远的风景。

她说:“我曾反复逃灾,在逃灾的路上遇见过许多人、听说过很多事。”

她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中:“我们吃的小米,读书人管它们叫粟,又可以称之为稷。对,就是江山社稷的那个稷。我听人说,稷和路边的狗尾巴草是亲戚。觉得不可思议吧?据说是神农尝百草的时候,尝了一口狗尾巴草,发现这东西能吃,多吃一点也能填饱肚子,于是当时的人就遵照神农的指示,从狗尾巴草里挑选出强壮的苗,通过不断地不断地培养,最终培育成了我们现在吃的小米。”

神农尝狗尾巴草的故事有很多个版本,也有说小麦就是这么发现的。不过万商记得应该是稷,她看过科普说狗尾巴草和小麦不是近亲来着。就算记不清楚或者记错了也没关系,因为她本来就是“听说”,有所谬误显得更正常,只要主旨是对的就行。

万商说:“戏文里常说江山社稷,这样大的一个词里头,稷都有一席之地,可见它的重要性。如果神农不曾尝狗尾巴草,如果当时的人没有互相学习种植、挑选、优化狗尾巴草的本事,就没有小米去养活后世这么多人口,我们可能就不复存在了。”

詹木舒忍不住说:“有个成语叫良莠不分,意思是狗尾巴草混在谷物里难辨认。原来它们是亲戚啊,这也难怪了。”有种书面上的知识终于找到现实证据的成就感。

万商恍然大悟:“竟是这样吗?”

詹木舒十分肯定地点点头。

有了读书人帮忙背书,刘大山也信了,但整个人却显得有些恍惚,狗尾巴草和小米哎,竟然是亲戚!对他们这些当过兵的人来说,他们太知道小米的重要性了。因为强壮的战马都是靠着小米喂养出来的。而战马多了,整支队伍的战斗力直接翻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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