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邻居2(1 / 1)

冬日的阳光暖暖的,差不多每排平房的朝阳处,都有人在晒太阳。平时,坐在墙根下的几乎是清一色的家庭妇女。她们一边忙着自己手里的活计,一边家长里短地扯着老婆舌。

九原城虽然历史悠久,但直到现在也只是一座中等城市,其中的胡人区还是是随着“大跃进”的高潮新兴起来的。双职工家庭占有相当比例,他们基本上都住在靠近市中心的繁华地段。那里有本市有史以来最高的建筑物——清一色的三层楼房。楼房里的家家户户,有自来水,有厕所。最让人眼馋心动的是楼房里的厕所,冬天不冷,夏天不臭。单职工家庭是本城的绝大多数居民,住在城市四周边缘地带的平房里,几百家共用一个水龙头和一间厕所。这里的冬天大多零下二、三十度,水龙头要用火烤很长时间,才会流出水来,其水流量绝对没有好汉撒尿的冲劲大。苦了担水的人,每天都得排两三个小时的队。夏天,厕所里的气味实在可怕,顶风也能臭出去好几里地。冬天有冬天的尴尬,屎尿结成金字塔状的冰山,拉屎的人为了蹲下,只好在脚下码砖头,砖头越码越高,人蹲在砖头上摇摇晃晃,上厕所成了一件极其危险的事。男孩的妈妈就吃过大苦头,脚下的砖头倒了,她一屁股跌坐在塔尖上,造成阴道撕裂大出血,且输卵管感染,以致多年难以受孕。平房的居住条件之恶劣,由此可见一斑。

楼房和平房还有一个区别是,住楼房的人睡床,木板床;住平房的人睡炕,土砖炕。楼房少,平房多,形成一种平房包围楼房之势。在后来的日子里,还真有几位平房居民夺取了楼房。

妇女们七嘴八舌。摆弄上吊绳的男孩,正把自己家的门框,当成传统上吊用的歪脖子树。家对面墙根下,聊天的女人们有的在纳着鞋底,有的在缝缀着破衣烂衫,有的在大腿或肚皮上搓污垢玩,那是由于难得洗澡。有的忙着用开水烫脏衣服,那是为了消灭虱子,最奇怪的是八号家蔡埋汰的老婆,她居然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在看,只有男孩的妈妈什么活也不干,坐在几个妇女中间听别人聊天。不过,男孩的妈妈也没闲着,不时地从腋下或裤裆里摸出个虱子,动作麻利地送到嘴里,咯嘣一声,恶狠狠地咬出脆响。

可恨的阎王爷,跟妈妈是一伙的,要让我下辈子变成虱子。不对啊,妈妈怎么会在阴曹地府有熟人呢,她怎么会认识阎王爷呢?阎王爷怎么会听她的话呢?变成虱子太可怕了!我不干!我不当虱子!打倒阎王爷!咬虱子的声音脆生生的,宛若一颗腥臭的子弹击碎温柔的阳光,让摆弄上吊绳的男孩心烦意乱,他更加笨手笨脚,更加怀疑自己不想死。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板凳上,没有谁注意,没有谁理睬。

突然间,一股巨大的,不可遏止的委屈涌上心头,男孩想哭,但又不愿意真的哭出来,因为他看到了蔡埋汰的老婆。这个女人在阳光下看书的样子很美,男孩平时称她叫孙姨。在他眼中孙姨是美人,在他心中孙姨是大好人。美人加好人那就不是一般的人。那孙姨是啥人呢?美人加好人等于……?等于啥呢?对了,美人加好人等于仙女。对了,孙姨就是仙女,最起码有也是个从天上下凡的仙女。

他早就注意到,在这些女人中只有孙姨不捉虱子。她说她身上没虱子。就是嘛,人家是仙女嘛,仙女身上怎么会有虱子呢。男孩可怜兮兮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孙姨。无奈孙姨看书太投入了,对周围的家长里短像没听见一样。

男孩看到了那本书的书名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孙姨要炼钢么?哦,孙姨炼钢一定能炼成,她是仙女么。她不但能炼成。而且还会炼出好钢,不像街道上那些积极分子,炼出来的全是铁粑粑。有人说那根本不是铁,更不会炼出钢,往好了说,只能用它垫马路。说这话的人是那个写大字的右派。这下好了,孙姨要炼钢了。仙女要亲自炼钢了,那么,要赶超英国佬,赶超美国佬还不是明后天的事儿,小菜一碟嘛。再加上苏联老大个帮忙,那解放台湾也就不再是喊喊口号的事了。紧接着再去解放世界上的三分之二受苦人。啊——,共产主义立马就要实现了!坏啦,这么快就解放了台湾,轮不到我长大去当兵,去解放台湾了。男孩又不愿意孙姨炼钢了。

“七号大妹子,你家小臣在干什么?”问话的是老豁牙子,她家住在一号。这幢平房从一号排到十四号,共住有十七户人家,其中有六个家庭是两家合住在一个号的房子里,人们习惯上称他们是“同居户”。“同居户”三个字总让人不由自主地冒出下流的念头——同居户?谁和谁同居?住户中极少有本市土生土长的,他们来自全国各地,有人说山东话,有人说河南话,有人说甘肃话,有人说安徽话、、、、、、说东北话的人居多数。本地土着被外来人歧视性地称做“二娃子”,二娃子的语言被称做“此地话”。这样一来,平房区的孩子个个都成了语言大师,操起各地的方言,他们都能乱真般地来上几句。即便不会说的,却也都能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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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豁牙子说话带北京口音,她家住一号,她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肚子里装着说不完的故事。由于她丈夫比她小得多,所以左邻右舍都不称她大娘而是称她为大嫂。别看老豁牙子没有什么文化,可讲起故事来,比收音机里说评书的那位大明星还逗人。男孩一直怀疑老豁牙子是假装没有文化,他认定老豁牙子不但有文化,而且文化还挺高。他也一直觉得,老豁牙子的北京话是全世界第二动听的语言。第一动听的是孙姨说的北京话。孙姨的话有一股甜味,她的甜味让人的鼻子闻过一回后,心里头还要香甜三四天。老豁牙子聊起天来大家都爱听,一旦聊到兴头上,荤的素的一起来,没人不喜欢。

没什么意思的年头,好在小孩子总能找到乐趣,打打闹闹,捉虫斗草,若是谁碰巧发了财,花一两分钱还可以到书摊上租一本小人书看,还能让几十个孩子都沾光,跟着一起看。除了学校包场看电影,看小人书就是最高享受了。成年人就极其悲惨,电影票买不起,即便买得起也没工夫看。一到晚上只能早早钻进被窝,为了省电还必须早早关灯。上了一天班的男人,为了第二天起大早赶着去上班,他们等不及小孩睡着就急猴猴爬到女人肚皮上,为造更小更多的孩子而竭尽全力。管它生男孩还是女孩,先造出来再说。胡乱生出的孩子越多,厂工会给的救济金就越多。一个月多给七元钱的救济金,等于额外涨了一级半工资啊。生,拼命的生,粗制滥造的生,生的越多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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