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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个孩子来说,懂事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颂的好事。你搜肚刮肠半晌,才想出这么个词儿么?”
面对萧持的咄咄逼人,翁卓的情绪看起来一直都很稳定,他想起女儿托长子带来的那几件衣裳、围脖、手套,一针一线,都是她密密缝制的心意。
“你说的不错。是我对不起这个孩子。”
翁卓伸出手,抚摸着老梅树虬劲的树枝,话锋却忽地一转:“这颗梅树,是她阿娘还在的时候,我亲手为她种下的。”
“她很喜欢梅花,尤其喜爱绿梅,怀着绿萼的时候便与我说,若
腹中是个女儿,就为她取名为‘绿萼’。我们也的确拥有了一个可爱美丽的女儿。”
“她走得太早、太匆忙,我甚至没有从丧妻之痛中醒过来,第二日就要照常处理城中事务。”
翁卓回忆着当时的自己:“可笑我试图用更多的政务来麻痹自己,全然忽略了家中还有一对儿女在等着我。临阳那时候已经七岁了,有师傅盯着,不需我费什么心。但绿萼,那时才两岁,生得白白胖胖、玉雪可爱,任谁见了都会忍不住想抱一抱她。”
“我无心续弦,族中亲眷又少,平时只有乳母照顾她,我竟也就这么丢开了手。只是眨眼间,我再回过神来时,绿萼已经从一个小小的婴孩成长为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再之后,就是她被迫去到凶名在外的萧侯身侧,成了他的妻子。
不,原先在翁卓,乃至翁绿萼的认知中,她以那样屈辱的身份去到萧侯身边,在名分一事上应当是没什么指望的。
所以在萧持有意娶她为妻的消息传来时,翁卓很是沉默了一阵,他拒绝了女儿信中邀他与长子同至平州,参加婚仪的请求,只将府上能凑的财宝珠玉交给儿子,让他带去给女儿添妆。
他哪儿来的颜面再去见女儿?
“她如今过的好,是她自己的造化。我给不了她什么助力,反而会成为她的拖累。”
萧持虽觉得他说的是大实话,但这种话他听听就好了,如果让翁绿萼听见,她定然会伤心。
“我带她回来,是为了让她开心,了却一桩心事。不是为了让她听你这些自以为忏悔的话,心里发堵的。”萧持不耐道,“不管你心中怎么想,就她在的这一两日,对她和颜悦色一些,不要摆出那副苦大仇深、忧国忧民的做派就好。这是你家,不是官府。”
这老头先前装深沉,就让翁绿萼低落了一会儿,萧持看在眼里,自然也跟着不高兴。
“至于雄州矿产开采与兵器锻造二事,我瞧你精神头挺好,就再多顶两年吧。翁临阳做事仍不够牢靠,锻炼几年再说。”
萧持这话,就是驳了翁卓想要退居二线、不问世事的意思。
翁卓默然,半晌才点了点头。
目的达成,萧持不想和这无情的老头多说,转身欲走,却听得一声含着迟疑的‘君侯稍等’。
他回过头去,看见翁卓肃然道:“我自知亏欠绿萼颇多,本没有脸面说这些话。但请君侯,看在那孩子命运坎坷的份上,待她好一些。”
这话萧持不爱听。
什么叫命运坎坷。
他冷淡道:“我自会对她好,是因她值得我珍重、值得我怜惜。你放心吧,她的命好着呢。”
说完,他也懒得再去看翁卓的脸色,抬脚走了。
翁卓摸了摸老梅树,低低道:“晴娘,我糊涂了大半辈子,真是……”
如今虽是八月,但雄州的风已经带了秋日的萧瑟之感,一吹,将翁卓那些落寞喟叹尽数吹散,只有他和眼前那颗老梅树才知道。
萧持回到漪兰院时,翁绿萼还在睡,看她脸睡得红扑扑的,萧持替她掖了掖被角,没有扰她,脚步放得更轻了些,在屋子里转圈。
他还没有仔细看过这间她自幼长大的屋子。
看着看着,他发现翁绿萼的喜好很固定。
这里的香几上摆着一个霁青白花瓷瓶,平州、乃至豫州的居室内也是差不多的位置,放着几乎一样的东西。
连闲时看书,也只偏爱遣云先生写的那些山水游志,直到短时间反复看得多了,才去宠信别的话本诗集。
她是一个恋旧的人。
萧持无意识地抚摸着黄花梨方桌被打磨得平整顺滑的桌面。等听到声响回过神来,才看见翁绿萼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鬓发微乱,一张莹白小脸气血充足,带着初醒后的迷惘之色。
那双沉静漂亮的眼睛在看到他时,陡然亮了亮。
“夫君。”
萧持嗯了一声,走过去坐在床沿边上,替她捋了捋耳边垂下的几缕发丝:“睡得好吗?”
简直不能再好了。
神清气爽,腰背舒展,连日赶路的难受劲儿都没了。
见她点头,萧持又摸了摸她的脸——他很喜欢与她肌理相触。
“醒来就起来吧,别赖床了,仔细夜里睡不着。”
翁绿萼唔了一声,把脸埋进他怀里,蹭了蹭,呼吸间充斥着他身上的清苦气息,说不上是什么香料熏染的味道,他素来也不爱用香。
这味道更像是从清晨山林里逸散出的雾气,带着草木与露水的气息,翁绿萼深深嗅了一口,人更放松了。
前段时间,她养病,他忙着军营里的事,后来又匆匆决定北上雄州,算下来,两人其实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怎么亲近过了。
萧持扶在她肩上的手一僵。
翁绿萼自然发现了他的异样,哼了哼,抬起头来,一张靡颜腻理的脸庞上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神采:
“夫君,可真是龙马精神,一刻都消停不得。”
这话说得有失偏颇。
萧持挑眉:“我前些时候的隐忍都是做白工了?你说这话,真是好没良心。”
说着,他轻轻拧了拧她挺翘的鼻子,力道不重,却泄露出满满的喜爱之情。
翁绿萼躲开他的手,嘀咕道:
“不是用旁的法子给你纾解了么?你这话说的你自个儿有多清白一样。”
这个……倒是不能否认。
萧持噎了噎。
不过翁绿萼觉得在床榻上讨论这件事并非是什么明智的选择,她从萧持怀里出来,整了整身上穿着的小衫——虽是八月里,雄州的气候也像是入了秋一般,进城前她就换上了秋日里的衣裳。
“我让杏香她们进来给你梳头发?”
翁绿萼点了点头,说好。
女君回娘家,从前走得失意,这次回来,杏香和丹榴打定主意要让女君从头到脚,连一根头发丝儿都要是最美的状态。
听得君侯传唤,二人也不含糊,利落地给她更衣梳妆。
翁绿萼有些犹疑:
“不过是一家一块儿用餐饭……”至于这么隆重吗?
“女君,这您就想岔了。”
杏香手脚麻利,接过丹榴递来的一支珠钗,在她乌蓬蓬的发髻间比了比,斜斜插进云鬟里,温润圆硕的珍珠衬得镜中那张娇颜愈发美丽,她才继续往下道:
“女人回娘家嘛,当然想让娘家人知道她过得很好。女君与君侯恩爱,日子过得本来安逸幸福,自然是要让主君和大公子他们都知道。”
萧持在一旁,难得赞同地点了点头:“说的不错。”
杏香得了君侯的支持,给翁绿萼打扮的劲儿更足了。
见她都把萧持之前送她的那串珍珠链拿出来了,翁绿萼连忙摇头:“不要这个。”戴着很沉。
萧持在后面看着,见她拒绝,故意道:“不喜欢我送你的这条?”
怎么会不喜欢呢?
翁绿萼现在都还记得第一次看见那串珍珠链时的场景。
她从睡梦中醒来,刚一睁开眼,就看见那串淌动着温润华彩的珍珠链,再一回眸,就是风尘仆仆归家的他。
那时候两人虽还在闹别扭,但那一瞬间的惊喜是骗不了人的。
她笑着摇了摇头:“这样就很好了,过犹不及,父兄他们都知道我的性子,见我这样盛装出席,反而要犯嘀咕。”
萧持看向菱花镜中映出的美好容颜,故意想要挑刺,也的确挑不出什么不够完美的地方来。
他的妻子,他的姁姁,生得一副令世人都会赞叹惊艳的容貌,这一点常令他感到苦恼,但更多的时候,他为她感到骄傲。
她本就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人。
萧持如此在心里赞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