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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着挟翼疾速飞驰而去的背影,萧持顿了顿,又悄无声息地踏入身后那片广袤山林。
暮色慢慢深重,周遭的一切被浓郁的夜色吞噬。
当他看到半山腰密密腾起的冲天黑焰时,萧持慢慢抬起头。
深翠色的树叶中积累的夜露顺着他紧绷锋锐的脸庞滑落,他距离火烧起来的地方仍有些远,明亮的焰色映入他瞳孔中,滚烫的烈焰顺着夜风遥遥传来,将他一身戾气摧发得犹如滔滔热浪,越来越炽。
萧持没有再犹豫,疾步往起火的方向赶去。
几间屋舍搭建得本就简单,没有用青砖瓦石加固,顺着木门不断腾飞的火舌燎烧到屋顶盖着的茅草,火势顺势又往上扑了扑,更为猛烈。
因为阿娘睡前才犯了一道病,萧程又不许她解开绳子,萧蕙眼睛红红地守在老妇人身边,头顶抵着她被束缚得不能动弹的手臂,好像在通过这种方式感知母亲的怜爱与温暖。
就好像回到了还在平州的时候,阿耶还没有瘫痪在床,阿娘也没有患上疯症,二哥的脸也没有毁……
萧蕙抽抽噎噎地睡着了,后面发生的一切,都犹如在梦中一般,诡谲又朦胧。
起火了,二哥和她把耶娘背到远离已经烧得看不出原来模样的茅草屋,看着二哥的脸被明灭的焰光映地扭曲又可怖,萧蕙嗫喏着想说什么,却见萧程拿了平时打猎的刀,一言不发地朝着山上走去。
“二哥!二哥!”萧蕙在后面拼命叫他,萧程的脚步也没有丝毫停滞的迹象,他双眼发红,目光沿着那些凌乱无章的痕迹蜿蜒而上,握刀的手越发紧。
萧蕙知道,二哥这是去找白日里带回来的那个女人——其实,她应该唤她堂嫂。
这场火来得突然,萧蕙想起自己没有拿走的那支蜡烛,有些害怕地抖了抖。
陈氏被火势一刺激,又犯起了疯病。萧蕙不过十五岁,虽然经历了家中巨变,但有两个兄长护着她,她吃了些苦头,性情还是天真柔软,看着被绑得紧紧的阿娘目歪嘴斜,不断咒骂着什么的阿娘,她心里又酸又疼,忍不住哭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从小呵护她、疼爱她的家人,现在都变成了她好陌生的样子。
萧蕙揉了揉眼睛,看见躺在一旁草堆上的阿耶一点儿声息都没有。
虽然她知道阿耶摔断脊椎之后性情骤变,不愿与人交流,但他们刚刚才经历了一场火灾惊变,阿耶却还是不愿意和她说说话,拍拍她的手,萧蕙不由得哭得更凶了。
但就在她一边掉眼泪,一边努力安抚着陈氏的时候,躺在草堆上,已经许久没有和除了长子外的人说话交流的萧熜忽然发出了嗬嗬的叫声,一声又一声,粗噶难听之下藏着隐隐的颤抖。
随之而来的,还有男人沉而重的脚步声。
萧蕙以为是二哥去而复返,脸上焦头烂额的神情一变,露出个笑脸来,却又觉得不对劲。
二哥刚刚明明是往山上去。
但这阵脚步声,是从他们身后传来的。那是从山下往上的路。
夜色之下,熊熊火光将来人身形勾勒得更加巍峨雄武,带着浓浓的山雨欲来的味道,让人几乎不能呼吸。
萧蕙怔怔道:“二堂兄……”
萧持目不斜视,见在场的只有这老弱病残的三人,不见其他人的踪影。
“我妻何在?”
萧持习惯了发号施令的睥睨姿态,在长房一家人面前,他更做不出谦逊平和的样子。
萧蕙呆呆地指了指山上:“堂嫂放了火,逃走了,二哥去找她……”
在看到那场火时,萧持心里已经有了猜想,听了萧蕙的话,他立刻转身向山上走去。
萧程是个疯子,萧持不敢想孤身一人,又做下放火脱身的事,惹怒了他的绿萼被他找到,会是什么下场。
至于萧熜……
萧持脚步微顿,他听到山下响起一阵训练有素的脚步声。
注意到山火位置的张翼他们赶到了。
“把火扑灭。另外,看管好这三人,别叫他们死了。”萧持言简意赅地下了命令,张翼肃容应下,他不再浪费时间,随意瞥了一眼面容扭曲的萧熜和一脸悲伤的萧蕙,转身大步踏入被火光映照得更加森冷的山林之中。
这样黑,这么冷,她一个弱质女流,是怎么大着胆子纵火逃生,又孤身潜入山林里逃命的?
萧持越往上走,心头涌动着的那股疼惜与悔恨之意就越重,压得他气息微沉,周身戾气惊人。
佩在腰间的刀似乎感知到了主人不平静的心绪,跟着嗡嗡铮鸣。
深夜的山林之中,任何刻意的动静都会被无限放大。
萧程提着刀,满心的暴戾之气无处发泄,到处寻人不得,他愈发暴躁起来,耐着性子寻着翁绿萼无意间留下的痕迹找了一圈之后,人却像是凭空消失一般,广袤山林中遍寻不得她的身影,连那阵幽幽香气也陡然断绝。
萧程耐性耗尽,想到那个女人不声不响的,竟然背着他们放火烧屋,狠狠阴了他一把,让他们兄弟俩这几年来的筹谋差点功亏一篑。等大哥回来,他该怎么交代?
想到这里,萧程那张布满疤痕的脸微微扭曲,在夜色之中,看起来更如罗刹一般可怖。
翁绿萼方才婉声谢绝了郁记舟想要用大虫子小甜甜给她跳舞的建议,透过狭窄的缝隙,她看见萧程围着他们藏身的山洞走来走去,嘴里还不停咒骂着什么,脸上表情也跟着变得有些不好。
这人嘴怎么这样脏?
连萧持在他的衬托下,都显得礼貌可亲起来。
萧持,萧持……
翁绿萼忍不住出神,他现在在哪里?
外面,萧程焦躁之意明显的脚步声一顿。
另一道更沉、更重的脚步声轻而易举地覆盖掉他发出的动静。
翁绿萼眼睛瞪得微圆,心跳忽地加快。
是他吗?
郁记舟自然注意
到了她变得急促的呼吸,还有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一些细节。
她原本发白的面庞上浮上了两朵淡淡的红晕,眼睛也亮亮的。
是她新婚不久的夫君来寻她了?
郁记舟也跟着往外边儿看,手里抚摸小甜甜的力道不自觉加大了些,惹来蛊虫嘶嘶的哀鸣飘入耳中,他才定了定心神,歉疚地摸了摸小甜甜肥胖的虫身算作安慰。
山洞外,萧程看见逐渐逼近的那道巍峨身影,心里下意识慌了一下,却死死撑住微颤的腿,对着他重重地嗤了一声:“难得,能在这种地方看见萧候。”
萧持的目光从他手里握着的刀上一晃而过。
刀面上的血迹明显,在凄冷月晖下,萧持看见上面的血迹发暗。
萧程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他拿起刀,有些怀念地拂过飞溅在刀面上的血迹,对着萧持露出一个恶意满满的笑:“你不知道,她临死前的哀鸣有多么动听。但她的脖子太细、太脆,我一刀下去,她的头就骨碌碌滚到草丛去了。真是可惜了,那么美的一张脸,染上了泥土,死不瞑目。不知道她嫁你时,是否想过,最后害她落入无人收殓,肉身只能被这山间野兽啃噬地步的人,就是你?”
萧持没有说话,只沉默着拔出了腰间的刀。
刀光锋锐,出鞘的那一刹,原本昏暗的山林都因它短暂亮起一瞬。
“你知道,为何萧熜、萧珏,连带着你,父子三人,都只能成我手下败将?”
他的声音微哑,语气亦不如何激扬,萧程听了,觉得滑稽好笑,又觉屈辱,他攥紧拳:“若不是你使了阴招,害得我阿耶从马上跌落伤了脊柱,将他的军功战绩据为己有。平州军怎会易主,我大哥又怎会输给你!”
“瞧,就是这样。”萧持冷冷嗤了一声,“多少年了,还相信那一套说辞。我想要什么,就正大光明地去拿,主帅的位置是这样,我阿耶应得的公道,也是这样。”
听到后半句话,萧程脸色越发扭曲,他握紧了刀柄,大吼:“二叔不是我阿耶害死的!你休要胡言乱语!”说着,他又冷笑道,“得亏你的妻先前死在了我手里!要是她还活着,听到了真相,知道你是一个算计亲伯父上位,还用替早逝的阿耶报仇的藉口,对于你有恩的长房赶尽杀绝的禽兽之辈,只怕都要浑身发凉,恨自己所嫁非人吧!”
萧持没有多少耐心,虽然萧程没有找到她,但她孤身在这夜色之下的山林里,心中定然忧惧害怕。
他动作得快一些。
萧程最厌恶的就是萧持这副淡然自持,仿佛一切都尽在他掌控之下的样子,他握紧了刀柄,大吼道:“我阿耶对你不薄!但你恩将仇报,害我阿耶终身残废,害我阿娘神志不清,我大哥才是平州军下一代的主帅,也因为你,他的大好前程全毁了!还有我的脸,蕙姐儿的婚事……”萧程越说,他整个人越陷入仇恨的深渊中不能自拔,咬牙切齿道,“分明是二伯自己好大喜功,带着一队人非要乘胜追击,被北狄人抓住才没了性命!与我阿耶有何干系!你自己狼子野心,大可直说,将罪责都推到我阿耶身上,哈,你可曾告诉过你的妻,你从前为达目的,坑害手足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