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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为什么先生还要进去?”
她想不清楚了。
“守卫们说李乾景有事先走了,那肯定他走的时候你没有事情,为何不跟着他一起出来?”
她圆圆的大眼睛扑闪着,似是盈满了担忧。
“一个人在里面,太危险了呀。”
江淮之听着听着,便展颜笑了。
“说过了,此事无人知晓。”
他也并未想到,此病症多年不犯了,偏偏撞在这一回的地牢里。
“哦——”
她恍然大悟,随即竟有几分雀跃。
“那我们之间,现在是有秘密的咯?”
“听个秘密这般高兴?”
“那当然了!只有最亲近的人才分享秘密呀!”
她眸底清澈得很,叫他看上一眼就有意识地控制自己挪开视线。
“胡言。”
饶是这么讲,他的语调中却是听不出来几分斥责之意。
“都快要长你一轮了,亲近什么。”
“先生不老!”
符柚有自己的逻辑。
“那这个症状是生来便有的吗?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还是我读书太少了,只要在这种屋内待上一会就会这样吗……”
她声音越来越小,眸中添了几分不知所措。
哪怕再迟钝,她也明显感觉到,眼前人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银灰色墨松纹锦被,不言语了。
她垂下了小脑袋。
那道御赐鹿托宝瓶烛台之上,烛心恰到好处地“噼啪”响了一声。
她向来是想什么说什么,一说起来就有些口无遮拦,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告诉她,就追着问来问去的。
先生肯定要讨厌她了。
江淮之落在她脸上的视线很淡,似乎也在思索着什么。
他亦觉有些冒犯。
只那逐客的话在喉中滚了几滚,终是不忍心说出口。
“……对不起……”
“江家历代皆为帝师,你当知此事。”
他嗓音微哑,生生止住了她小心翼翼的道歉。
符柚愕然抬眼,一时有些发懵:“我、我知道……”
“每一代子嗣众多,无论嫡庶,若才学品行出众,皆有资格承继此位。”
江淮之倚在细细刻了凤鸣五琴纹样的梧桐木床架上,语气不咸不淡,似乎在讲别人的故事。
“故而每一房每一院,称夫人或称姨娘,皆在不遗余力地培养幼子,祈望一朝入选,换去半生富贵荣华。”
他瘦削的手指轻轻叩着,偶尔和着烛台上燃烧的烛心,发出好听的声响。
“所有人的视线都黏在自家男儿身上,几乎没有人在乎过家中的女孩,只用最苛刻的规矩豢养着她们,及笄之年便送出去换个好的夫家做靠山。”
他视线偏了偏。
“虽那日在东宫与你初见,我却早知你名姓,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我始终很感谢你陪伴在月儿身边,哪怕玩闹得过了头,我也皆是尽数压下来,好叫你们开开心心地相约下一次见面。”
她听得认真,闻言微微羞了。
“原来小时候做的那些荒唐事,你其实都知道呀。”
什么拉着江萦月大半夜钻狗洞出府去街上瞧歌会,借烧香之名躲在寺庙后山看公子,她也不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只是脑海里涌出来这些回忆时,难免有些不好意思。
“都知道。”
他笑得温柔,却残忍地打破了她抱有的最后一丝期冀。
“这有什么,孩子嘛。”
符柚脸都要烧透了。
前些日子上元灯会,她还在他面前装什么淑女,小口小口才吃那顿饭,合着打小这形象就已经不知不觉败坏了,这名声是彻底回不来了!
这还怎么叫人家喜欢嘛!
“月儿可有与你提过我二哥?”
她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微凉的手使劲拍了拍自己脸蛋:“江家二郎江望之?萦月说过很不喜欢姨娘们生的那些兄弟姐妹,很少跟我讲他们的事。”
“他很好。”
江淮之微微敛眸。
“在我出生之前,他本是呼声最大的江家下任家主。”
她轻轻“啊”了一声,在檀木小椅上坐得很乖。
“父亲自是想从嫡出的血脉里选,无奈大哥天生腿疾,不良于行,母亲又在生育时坏了身子,他便接连抬了好几房姬妾入府,两年后便有了二哥。”本书由LK团队为您独家整理
“他天赋很好,用不了多久便被江家举族瞩目,继任几乎已是既定之事,他的母亲谢姨娘,自此亦是风光无两。”
江淮之清冽的声音好似一道静谧的泉,缓缓流入她耳中。
“怎料母亲不堪妾室侮辱,多年来求医问道,有用的无用的,是药便都灌进了身子,竟是生生调理出来,方又有的我。”
“我虽为嫡子,却毕竟新生,并未给二哥送来多大威胁,母亲却一心扑在我的身上,教养我叮嘱我,盼我成才,几乎成了她毕生的期冀。”
一盏茶空了,他望着尚余一潭碧波的杯底,微微出神。
“自我来了,母亲一次也未再去看过大哥。”
符柚听得心里莫名酸酸的,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坐得更直了。
“只是谢姨娘终究是芥蒂的。”
“那年我三岁,母亲因照顾我心力交瘁病倒了,是我一个人不肯早些休息,在昏暗的书房里待过了子时才有倦意。”
“我记得很清楚,那夜雨大风大,云中滚出的雷声几乎要将青石板路震碎,几个嬷嬷领着我,捂着双耳朝房中跑,却被人一棍打倒,生生拖进了一处没有窗子的黑屋里。”
“我挨的那几棍,皆是落在脑上,很疼,却不至于要了我的命,我在那屋中被关了一夜,自此夜夜惊慌恐惧,不得安眠,至寒的风雪天,也绝不允许下人为我紧闭门窗。”
江淮之重重咳了几声,提起往事,竟是微微发颤起来。
饶是他寥寥几句云淡风轻,她入耳却是惊心动魄,心下疼得好似被长绳绞了,见他咳得愈发厉害,下意识就蹿过去扶他。
他没有推开她,一手捂着剧烈起伏的胸口,一手竟使劲攥住了她来扶他的手腕。
她自小娇生惯养,手腕细得紧。
被男子这般大力得握住,她白嫩的手腕处一下子就红了一大片,疼痛感也在那一瞬间攻袭心底,可她没有哭也没有叫,硬生生咬着唇叫他攥着,好像这样就能陪着他让他好受一般。
“那、那个谢姨娘,没有被定罪吗……”
她声音很甜,却是掩不住的紧张。
“我才三岁。”
他咳得太厉害了,似乎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之中。
“二哥博学多识,是江家下一代的希望,我不过大病一场,性命又无虞,父亲如何肯为我降谢姨娘的罪,母亲在风雨里跪了一日,哪里为我讨得回公道,反倒生生沦为了...满族的笑柄。”
符柚忍着疼,泪汪汪一双眼睛看着他。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向来温柔的先生,那样冷的一对眸子,那样皱的一副眉,那样苍白如纸的脸色,那样痛苦不堪的脆弱模样。
她后悔死了,自责的要命。
她为什么要问,她问了,他为何又非同她讲。
又一盏茶被饮尽,江淮之终于冷静下来,眸中刺骨的冰冷渐渐退了,浮上了一丝歉疚。
他视线落在那被他蹂躏发红的一只皓腕上,有些想为她揉上一揉,指尖相触的一刻,又自觉失礼,只碰上一下便缩回了。
“抱歉,弄疼你了。”
“我、我没事的,对不起先生……”
她的泪似剪断了的珠串,噼噼啪啪落在人家银灰色的锦被上。
“我不该问的……”
“是我失态了。”
江淮之声音缓和下来。
“吓到你了。”
他试图安慰着。
“姨娘此举,也并未敢要我的性命,只是听闻幼童脑袋受了伤,高烧一场,容易痴傻,方出此策。”
“后来的事,你大抵也有耳闻,我六岁那年,一篇诗赋名冠京城。”
天大的事,他说出口却是波澜不惊。
“家主之位,是我的了。”
符柚听得发怔。
短短八字,她不敢想象,眼前人为这短短八字,究竟付出了多少。
哪怕她生来只爱吃喝玩乐,她亦是知晓。
那年江淮之一篇《京颂》,字字珠玑,天神共鉴,几乎叫整个帝京文坛黯淡了三分,更是有不少人听闻此赋出自一孩童之手后,就此封笔,闹得沸沸扬扬,直到她出生再到识字,这般大事还能从院内丫鬟闲谈中听闻。
她好奇拿去问爹爹,爹爹更是手持此赋,滔滔不绝赞了得有一个多时辰。
虽然她一句也没听懂就是了。
只是她头一次知道,在这篇名赋之前,他还有这样的经历。
也难怪别人总在背后说她命好,她健健康康地长大,理所应当地拥有一切,从未想过这些都是应该付出代价的。
这般想着,她凑近了一些,仰起一张天真的小脸。
“我听人说,难过的事情,说出来和另一个人一起承担,就会好很多很多。”
“所以,现在有我陪着先生啦!”
她眸底太过干净,好似一整片镜湖倾倒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