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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太后朝里眨了眨微红的眼睛,不想儿子发现自己的异样。
“谁又惹你了?”她朝赵琰伸手。
赵琰登基年纪到底太小,历练不够,更年轻气盛,常与老臣发生冲突,这不是新鲜事。
理政时,有很多弯弯绕绕的事情他着实想不通,不明白好好的命令下去,为何收效甚微,那些老头说话也弯弯绕绕的,不肯给个明白话,只说这不行那不行,到底有什么不行!
真是令人火大!
这一次触他霉头的人,是谢宥。
“这个谢宥,他以为自己很聪明吗!”赵琰振振有词,“赈灾不就是拨银子卖粮食煮了发下去,到底有什么难的!底下派粥的官员没办好我还不能斩?谢宥说那是忠臣,我怎么一点看不出来!
为了这连年的、这处那处不断的灾祸,我减少了多少皇室的享乐,宫城里多久没有马跑出去了?就这样,还得不到他一个‘好’字!我在帝位上再日夜操劳,鞠躬尽瘁,动辄也是天下不满,坐来何用!”
说到恨处,他气呼呼地拍案。
果然才十三岁,还是想要表扬的年纪。崔妩暗自摇了摇头。
荣太后也有些无奈,自己这儿子的治国才能似乎平平,将一切想得太理所当然了些,这靖朝官场,上下千丝万缕,盘根错节,个个都老奸巨猾,扛事担责他们不敢,故而话说得云里雾里,抢功扬名倒是会争抢。
无论哪朝哪代,大公无私的忠臣良将都是少数,也多不得皇帝喜欢。
不过今日发怒的对象是谢宥,荣太后不得不劝一劝:“老臣把话说得含糊,难得这次谢宥把话说明白了,怎么官家还生气?
他在下边看得明白一些,赈灾运粮牵涉官员颇多,便宜好处私下就占完了,会被推到前面担罪待斩的,就是那个既没占便宜,也真想救人的。”
这话谢宥也说了,但从荣太后口中说出,赵琰才听进去:“就算如此,他也不该如此落我面子,当我是什么无知小儿吗?”
“谢司使修心不修口,官家多敲打些,他就知道分寸了。”
崔妩在一旁默默喝茶不吱声。
谢宥这样子撩虎须,不会还不用自己出手就倒下了吧?
赵琰长得像荣太后,却出落个先帝一样的性子,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人物,喜欢的人犯了错,讨厌的人即使没犯错,也会找由头贬低远离。
而且政令下达总是简单粗暴了些,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让命令出现收效,甚至有点不顾一切。
开辟南面官道时,便于驻军和运送辎重,百姓也能用上,于国于民都是好事,可惜经过某处时,被几个村的百姓联手抵抗,因为路过的地方会截断他们的水源,几村的人无以为继。
得知消息的赵琰不顾老臣的劝阻,让武将扣拿了几村百姓,结果村中老弱妇孺堵在官道上,逼官兵放人,武将却受命绝不相让。
这一次冲突严重,加之修路的石头滚落,杀死的砸死的百姓几十
人,还多是妇孺孩子。
原本该好好商议补偿或改道,在皇帝强硬的命令下,酿成了一出惨案,受命的武将还升了官。
官道确实能继续修,也起了杀鸡儆猴的作用,但消息没压下,传遍了西南,颇损失民心,传回季梁,更是朝野哗然。
可惜人命不在赵琰吝惜之列,他只要干脆利落,总归是个血溅不到眼前就不会去细想的人物。
当时消息到达庆寿殿时,荣太后沉默了许久。
但她也不能劝得太多,怕会引赵琰逆反,也怕人说她要垂帘听政。
忠言逆耳,她说难听的,就有无数人会在皇帝面前给他说好听的,到时儿子只怕离自己越来越远,这实是一件两难的事。
“姐姐,我说谢宥的不是,你怎么也不劝劝我?”
赵琰看向闷不作声的崔妩。
他当然也听说了二人在大理寺刑房的事,看来姐姐对谢宥还是旧情难忘,二人兜兜转转还是能走到一起。
崔妩道:“正事该如何就如何,我不懂,有什么好说的。”
“那谢宥和我,你站哪一边?”
“谢宥是谁?哪有我聪敏机变,治国有方的琰哥儿厉害,无论何时,我都站你这边。”
赵琰颇为满意,玩笑道:“那要是来日谢宥请旨复你二人婚约,我可不答应了啊。”
“行,陪你一辈子又何妨。”
发完牢骚撒完娇,赵琰心情好了很多,吩咐午膳摆在庆寿殿里。
等赵琰走了,荣太后道:“你弟弟在宫城里长大,不懂民间疾苦,长大了更是难有体悟,平日里还需要你多跟他说一说民生不易。”
崔妩忙摆摆手:“我可不敢多嘴!”
好像提一两嘴国政是什么洪水猛兽的事。
荣太后笑了笑:“你不懂这些也好,没那么多烦心的事,若有机会就多与谢宥来往,二人重修旧好也是美事一桩,他是诤臣,多为你弟弟巩固住谢家这个肱骨。”
在大理寺的事她也听了一两耳朵,先前虽有误会,但看起来小夫妻俩还是有感情的。
“还拉拢肱骨,”这话荣太后从前就跟她说过,崔妩玩笑道:“若有一日,琰哥儿的江山要我和亲的塞北,娘娘你难道还要赶我去和亲不成?”
意外总发生在不经意间,恰如此刻——
她的玩笑话没有被接下去。
崔妩疑惑看过去,触碰到的是荣太后冷静克制的眼睛。
她的态度仿佛是承认,她真的想过这样的事,不管是臣下还是外邦,女儿既然当了公主,自该为家国大计舍身。
崔妩的笑意渐渐散去。
荣太后就迟了这么一刻,才说道:“我自然不愿意你去,这内宫还是有待嫁公主的,无论如何,阿娘都会保住你的。”
可是这话接得晚了那么一会儿,就显得没那么真心。
对面的女儿还是不说话。
荣太后心中暗悔,讲起了道理来:“我的儿,这就是公主的职责,享百姓供养,就得做出牺牲,但这是对外头的说法,自家人面前,阿娘不会让你担这些责任。”
崔妩低垂着头,自己才回来多久,她儿子不是打小就受供养吗,怎么卖身的责任就落她身上?
儿子是皇帝、女儿做公主……各自的作用是什么,荣太后分得清清楚楚。
想通了,崔妩转头静静端起茶盏:“娘娘想得比我清楚,还有什么是我需要想的呢。”
女儿过于冷静的话,让荣太后意识到自己还是没说对。
这种时候说真话讲道理做什么,一个玩笑罢了,笑笑也就过去了。
是自己一碗水没端平,还说了出来,怪道女儿难受。
拉着她的手,荣太后苦口婆心道:“是娘说错了,这么艰难找你回来,哪里舍得再把你送走,所以才劝你多与谢宥来往,或是选京中其他高门,一世留在京城,我和你弟弟也会护好你的,你不要乱想,好不好?”
不是在外和亲就是拉拢朝臣,崔妩莞尔。
在太后和皇帝眼里,她既然享受过公主的权势富贵,就要拿出一点用处来。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崔妩当然不生气,一家人算得清清楚楚,各自明白自己的用处才好。
“我知道了。”
母女俩就这么不尴不尬坐着,说了几句话,荣太后要留她晚饭,她婉辞了。
走出庆寿殿,崔妩眼底温情散去许多。
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坐皇位,女儿用身体为儿子巩固的皇权,谁都会这样安排。
可凭什么不是他赵琰去卖呢?
一回公主府,她就去见了方镇山。
“先前的事……就算吧。”
崔妩发现荣太后不是那个突破口,她虽顾念感情,但不会轻易动摇。
女儿态度突变,方镇山不能不问:“是她同你说了什么?”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性子跟我很像。”
崔妩对自己的本性心知肚明,也不能再奢望荣太后倒戈,那阔别二十年的感情就算残存,也抵不过江山帝位。
方镇山看着女儿凝重的面色,道:“既然进了京城,万事就听你自己的决定吧。”
崔妩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如此也好,进出宫禁到底危险,既然注定没有收益,你早日去陈留更安全,只需等我消息就是。”
“方定妩,你是不是遇到难事了?”
他观察良久,才问出这一句。
在阿爹的注视下,崔妩撑了一会儿,终于垂下了肩膀,露出再藏不住的懊恼。
“只是有些算计落空了,谢宥和崔珌二人并未遵照所想消失,我不得不担心很多事,更难弥补因他们出现的变故。”
人不可能总是倒霉,可崔妩却结结实实摔了两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