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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官信了公主太多次。”
谢宥只是陈述出一个事实,不带半点恼意。
他接受了自己的愚蠢,信她那么多次,早该引以为戒。
她泪流得更凶,“阿宥,你知道的!那日我根本没有想杀你,那样的情况下,我只能让你假死,我是在救你!”
不是!
谢宥清楚得很,她就算留他一命,也不会放他离开杭州,让他有机会禀告朝廷,届时,她会行她将行之路,不管是造反,还是归顺,谢宥侥幸活着,都离不开她的监牢。
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八个月,他脑子里反复出现的就是这句话。
若他不执着于与她同路,该早早发现漆云寨的阴谋,不至于对现状如此无力。
在上清宫几次险死还生,谢宥没有半点外头的消息,更在忍受烧心之苦,怕众生,怕朝局,怕她执迷在歧途。
崔妩见他久久不说话,以为他是动容了,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她慢慢踱步走进他,手掌抬起,这一次谢宥没有躲开。
手掌熨合在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庞上,崔妩充满期盼,“阿宥……”
好冷的手,还有潮气。
谢宥回过神来,眼珠微动,看到她身上还是雨中那身衣裙。
万般思量,谢宥将她手摘下,说出口的也只有一句:“下官知道,下官多谢公主殿下。”
崔妩的心又滑向了深渊。
见他依旧冷若冰霜,崔妩不忿:“你分明说过,连命都可以给我,我没要你的命,甚至在救你,你为何要对此事耿耿于怀?”
“下官已经死过一次,那条命算赔给公主了,往后,我们恩怨尽消吧。”
乌云将下弦月吞噬殆尽,黑暗中崔妩看不见他的神情,只有声音平静而冷淡。
她生生站着,逼自己把求和的话咽下去,把话说利索干净:“好……我明白了,既然话已说清,往后再不相干。”
崔妩擦掉脸上冷掉的泪,满不在乎地转身要离开。
“下官会盯着你们。”
对着她的背影,谢宥忽然说道。
他仍旧不相信崔妩回来只是为了公主之位,那样她得知时何必再离开。
“真的吗?”她回头大步逼近谢宥。
他低头在犹豫要不要退开时,崔妩将下巴扬了起来,挑衅道:“那可要盯紧了,一直盯着,最好别让我有任何动作。”
“遵公主之命。”
这命他最好是能遵到底,崔妩深深看了他一眼,离开了藻园。
与来时不同,她走时从月门离开,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谢府。
下人们看到这位曾经的三夫人,如今的卫阳公主,纷纷停下行礼。
没一会儿,继三郎君生还归府之后,公主立即出现在谢家的消息就传遍了。
走出大门外,崔妩没有骑马,也不打灯笼,就这么往公主府走,妙青和护卫们只在不远处默默跟着。
“我一猜就知道你在这里。”
走了一程,一个人很不识相地拦住了她的去路。
崔妩当没看见,绕过他继续走。
走了两步,猛地站住了脚,人只有看到不耐烦见的人才会想躲开,就如白日谢宥绕开自己一样。
现在的她,变成了崔雁、阮娘子、蓉娘子……
和那些陌生但心系他的女子们一样,成了谢宥不耐烦见的人,她再落不到他的眼睛里,左右不了他的情绪。
可恶!当真可恶!
崔珌浑然不知自己讨人嫌,还激怒她:“这种情况,你又何必还去谢家自取其辱呢?”
都不用问,瞧她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知道了。
“你说什么?”崔妩咬牙切齿。
自取其辱?她刚刚那叫自取其辱?
“将心比心,谢宥把刀扎到你心口去,你会既往不咎吗?”
她会不顾一切地报复回去!崔珌眼神阴狠。
她就是这样的人,若是阿宥杀她,就算是为了情势,但将刀插在她心口那一刻,两个人的情分就彻底断干净了。
“看,你自己也知道,谢宥没当场杀了你,只是顾念你的公主身份,你们二人早成仇敌。”崔珌毫不留情地揭破。
崔妩忽然问他:“你说再杀谢宥一次,胜算有多大?”
那既然得不到,不如就毁了他!
她不肯承认自己有些气急败坏,他越冷淡自己,崔妩越对他生出毁坏欲来。
崔珌几乎要为崔妩的冷血拍掌叫好,妹妹既然不在乎他,那最好所有人都不要在乎。
首当其冲的就是谢宥。
可现实却促使他反对:“
很难,此人智多近妖,武功更高,他死过一回,已生警惕,要杀他动静一定不小,事情闹大了反而于我们不利。”
这样吗……
崔妩不理他,继续往前走。
杀不了,策反也几乎不可能,还要被他盯着难有夺权的动作……
崔妩脑子格外混乱,额头逼出了汗来浑身燥热,贴上身上的湿衣服变得格外难受。
她加快了步子。
回到公主府,枫红着急忙慌地将披风裹在她身上,“怎么也没人给娘子撑个伞,这要着凉可怎么是好。”
一堆侍从府官前呼后拥着,崔妩置若罔闻,一意往前走。
晋丑跟着方镇山在钓鱼,看到她径直走过,也没看他们一眼。
方镇山脖子追着女儿扭了半圈:“她怎么了,淋成这个样子?”
晋丑叹了一声,继续钓鱼。
“怎么,你知道啊?”
寨主铁铸的胳膊差点给他捅到池子里去。
晋丑耷拉着眼睛,说道:“那位谢司使的活着回来了,咱们的顺心日子没多久了。”
“真的?”
“真的。”他拉长了声音。
“唉——只怕我也得收拾收拾跑路了,”方镇山摇了摇头,“这算什么事啊!”
崔妩进了屋中,将所有人都关在了背后,将头发钗环一件一件卸下,三千发丝垂荡下,她解了外衣,一件件衣裳滑落在地上,直到最后一件落在浴池边
把自己浸在温热的水里,什么都不想了。
藻园里的灯很长时间不点了, 让人也习惯了它昏暗的样子。
昔日欢声已散,崔妩的身影消失在月门之外,谢宥独自立在廊中, 连回头都没有。
低头时看见什么,谢宥沿着她刚刚站立的地方往回走。
湿漉漉的脚印一直退到了屋中,到她坐的绣凳上,抬掌覆在她刚刚坐过的地方,水迹还在, 但已没了温度。
掌心将水痕暖着,直到它们渐渐消散, 只留妆台一点温热。
然后慢慢地, 手掌又贴过其他沾湿的地方。
人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直到再无可摸索之处,他才起身往床边去。
谢宥坐在床边,伸手往床内的角落摸去,那是她以前藏宝贝的地方,首饰、账簿、算盘、香囊、月事带……甚至还有一张季梁堪舆图。
总之什么不摆在台面的东西,她都喜欢藏到里面去, 有些很重要,有些只是单纯喜欢,然后到了晚上就变戏法似的,突然摸出什么东西来, 盘着腿在那儿掐算念叨。
谢宥总问她有事为何不上榻之前, 在书案就处置了,她还振振有词, 这些都是机密, 不能在外边办。
谢宥很是难言。
等到她的小地方塞满了东西,才会清出去一些, 但不久又会被塞满。
谢宥得闲时就扫一眼,能推测出她又在忙活些什么。
现在想来,这地方大概只是一个给他的障眼法,方定妩真正在乎的,他一直不清楚。
手在黑暗中扫了一圈,里面已经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留下。
杭州府衙谢宥曾暂住的屋子里,也是什么都没有了。
成亲一年,竟真能一点东西都没剩下。
手垂落在膝上,谢宥对着黑洞洞的屋子茫然睁着有些涣散的眼睛。
“郎君?”
元瀚在外头找了一圈不见人,试探着朝屋子里喊。
“什么事?”谢宥走了出来。
“青霭院那边请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