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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一次,在车门打开的一瞬间,站在车外的人俯身撑着膝盖,笑盈盈地看着他。
她说:“你好,我叫顾明绪,从今天开始,你要暂时和我一起生活了。”
喻凛也是在很久之后, 才明白那几年发生了什么。
大概是星历时代的人们经历了更加丰富多彩的生活,他们见证了无数星球的壮丽景色、不同文明的独特风情以及科技发展的神奇体验,加上星际探索是一项漫长而艰巨的任务, 巨大的时空距离或许一辈子都无法填补。人类渴望更多的时间去探索和体验,想要避免因个体生命的终结导致某些关键知识的流失,于是, 云岭之中有一群大胆的人提出了“提瑞西亚斯长生计划”。
喻凛就是这个计划中唯一的幸存者。
星历335年,云岭基因组研究所的几名干事带着他们研究了数年的成果来到了第二星系的约克星上, 在一座深山中建立了研究基地。而他们的“研究对象”,不言而喻。
接受注射的“实验品”几乎没能撑过半天, 唯一幸存的喻凛也走上了他们预料之外的“岔路”。
根据研究基地与后来顾明绪提供的体检报告,喻凛控制情感产生与调节相关的基因出现了特定的缺失, 导致情感表达相关的神经递质合成、受体功能等受到严重影响。
肌肉蛋白合成相关的基因过度表达,肌肉力量比正常人类高出数倍,肌肉耐力基因也有所增强,可持续高强度活动的时长远在常人之上。
感官系统中,由于光敏蛋白基因突变, 他对光线的敏感度提高, 对快速移动目标的捕捉力大幅增强,听觉频率扩大, 嗅觉与味觉的敏感度降低, 但对危险化学物质的嗅觉识别能力仍然保留。
至于大脑结构,则出现部分与情感处理相关的脑区神经连接异常, 运动协调相关的脑区神经纤维密集,神经信号传导速度加快的情况。
免疫系统中的部分基因也受到了优化, 但可能存在特定的免疫缺陷,体检报告上暂定空白。
从数据上看, 他似乎并没有表现出长生的任何特征,甚至还可能出现早衰、免疫系统失衡、精神网崩溃等风险。
只可惜,那些研究人员用尽了所有方法,都没能再复刻出第二个幸存者。
直到星历338年的冬天,非法研究东窗事发,第一星系的特遣队逮捕了基地所有研究人员,也带走了喻凛这个“残次品”。作为重要的人证,虽然他连半句话都说不清楚,但他还是辗转了各处“配合调查”,直到联盟法庭对基地相关人员的判决结束,他才在各方势力的争夺中,被送到了顾明绪的手上。
如果没有这桩“丑闻”,顾明绪那年本来应该升任基因组研究所的副所长,不知道是对同僚的所作所为寒了心,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顾明绪毅然决然地交了辞呈,从云岭离开。
顾明绪是个很奇怪的人。
顾家在联盟树大根深,顾明绪自小接受的就是首都星的精英教育,她在双亲和睦、兄友妹恭的环境中长大,身上既有富家小姐的娇矜,又有我行我素的自由与洒脱。
最开始到她家的时候,喻凛总是一个人蹲在窗前,静静地望着外面的景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他就像一个在那处扎了根的蘑菇,蘑菇不用思考,也不会说话。
顾明绪总是不厌其烦地陪着他。
她会问起他的名字,问起他在福利院的幼年时期,问起他那些已经长埋地底、面容模糊的朋友们。她还会说起自己的少女时期,说起她令人又爱又恨的幼稚兄长,和她那正处于人嫌狗厌阶段的大侄子。
“你想出去玩吗?我哥家的附近好像开了个主题公园,那烦人的小子办了年卡,一到周末就往里面跑,改天我把他的卡抢了,带你潇洒去怎么样?”顾明绪蹲在他的旁边,海藻般的头发披散下来。她的五官放量很大,巴掌大的脸上几乎没有多少留白,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双眼。
那个时候,她将近四十,性格还是咋咋呼呼,比十一岁的喻凛还像小孩。
没等到喻凛的回应,她也不觉得遗憾,只是就这么陪他蹲着。喻凛对痛觉相关的感应迟钝,蹲上再就也没有任何反应,但顾明绪却不一样,还没过几分钟,她就骂骂咧咧地抱着小腿直哼哼。
但喻凛还是没有看她一眼。
喻凛在研究基地待了一年多,养成了无比精确的作息习惯,每天早上六点醒,七点就要吃早餐,顾明绪却懒惰惯了,从前在云岭时就经常踩点上班,更不要说现在成了“无业游民”,恨不得天天睡到大中午。在第三次被喻凛摇醒时,她忍无可忍地购置了一台家居机器人,设定好了程序,把喻凛的三餐都交给了它。
但对于当时的喻凛而言,进食只是为了保持生理机能,至于好不好吃,爱不爱吃通通不在他的考虑范围。顾明绪却特别喜欢吃零嘴,尤其喜欢各类甜食和果干,每次还都非要给他塞上几口,再给他介绍塞进嘴里的东西是个什么滋味。
他那时吃不出来是什么味道,直到很久之后,在谢知让的家里,吃到了他的奶奶递来的李干。
当时只道是寻常。
大抵就是如此了。
家里的零食禁不住顾明绪霍霍,很快便见了底,顾明绪硬拉着他出门“补货”。大包小包的东西太多,顾明绪提不动,而瘦小的喻凛一手便扛了起来,无声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顾明绪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后知后觉地跟了上来:“要么我们今晚不在家里吃了,机器人做的东西一股流水线的味道,我带你去试试我最爱的那家海鲜怎么样?”
喻凛依旧没给她回应。
突然,天阴沉了下来,雨点骤然落下。两个人躲避不及,直接被淋成了落汤鸡。
所幸大采购的超市离顾明绪的住处很近,她拉着喻凛就飞快地往家里跑。
喻凛觉得她跑得很慢,但这样被人牵着的感觉前所未有,很奇怪,虽然形容不出来,但他却莫名地不想放开。
本来他十分钟就可以跑回去的路,被顾明绪拖累成了二十分钟。
结果谁也没想到,两个人晚上一起发起了烧。
在没有喻凛之前,顾明绪一向过得大大咧咧,今天回家之后难得警惕,又是招呼机器人去煮姜茶,又是嘱咐喻凛换下衣服洗个热水澡,还很有先见之明地含了一片感冒药,可是半夜还是不慎着了招。
手脚虚浮无力浑身发烫的顾二小姐只能挣扎着从温暖的被窝中强制开机,昏昏沉沉地爬到喻凛房间,本来嫌麻想用手给他量量温度,发现不太管用又换了额头,最后实在没办法才认命地拿了温度计。
然后一大一小两个人,大晚上地双双入院吊水。
喻凛软软地歪倒在她的怀里,身上还披着顾明绪的外套。冰冷的液体通过输液管流进他的血液里,他微微蜷缩起手指,勾住了顾明绪的衣角。
顾明绪第一次在他的脸上见到类似眷恋的情愫,原本又热又胀的脑袋都在瞬间清醒了过来。
自她见到喻凛的第一眼起,无论周遭发生了什么,他永远都是一副无悲无喜的模样,仿佛一尊游离于尘世之外的雕像,永远不会回应。而如今,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这点脆弱,哪怕只有微末的一丝,哪怕连他自己都没有感觉到,都让他看起来像个正常的小孩了。
顾明绪抬手抚摸着喻凛柔软的头发,替他更换了已经发烫了的退烧贴,心血来潮地说道:“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喻凛的身份证明是特遣队临时办的,因为问不出信息,只能根据研究基地报告上的编号,在姓名那栏填了个“零”字,看起来着实不太像真人该有的名字,之前来给他输液的护士都诧异地看了看几眼。
“‘零’不太好听,与它读音相近的字也都差不多,寓意也不太好。不如叫‘凛’吧,跟我姓其实也行,但万一被我家老头老太知道了,可能会把我念叨死……我从前有个很崇拜的作家,姓喻,不如就随她吧。”顾明绪喃喃自语了好一会,都快把自己念困了,才琢磨出了一个名字,“就叫‘喻凛’吧,要是你长大后,不太喜欢,就自己换了。”
顾明绪捋着喻凛的头发,昏昏欲睡,就在她以为自己仍然不会得到任何回复的时候,突然听到喻凛稚气未脱的少年嗓音:“……凛。”
“什么?”
顾明绪感觉自己大概是烧出了幻觉,耳边却再次响起喻凛微弱的咕哝:“喻……凛。”
这么大的一个人,差点就因为这两个字,在医院里哭了出来。
喻凛和顾明绪一起生活了一年多,顾明绪虽然离开了云岭,但顾家的产业依旧可以支持她的研究。她将家里的一半空间改成了研究室,但研究的不再是以前的课题,而是另一种技术。她想尝试能否逆转喻凛身上的改变,想让他重新拥有缺失的七情,恢复或进化或退化的五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