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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家除了收槐花之外还收蓝草,陶家的山头和田地全种了蓝还不够,青槐乡上有不少人家替他家种蓝。
种蓝这营生不差,十亩的收成抵得过稻谷一顷,但蓝草侍弄起来绝不比水稻简单,同样需得一遍细耕,三月浸种始发芽,五月新雨后,亦得开辟分栽,若雨水多久浸则色不佳,若久旱则减收无收。
明宝锦零碎的时间都在陶家田里采蓝,夏日天亮得早,游飞会先来叫门,进来喝上一碗稀粥,有时候卫小莲也会偷偷从卫家出来,掩在树后等他俩一起去采蓝。
与去山里采摘蓝草相比较,在田地里采蓝的工钱要低一些。
蓝草喜阴,但若在山阴面种植,大部分山地粗粝又不适宜,所以在山间的蓝草田都是零零碎碎,光是走过去就要耗费不少力气,更何况山头还有野物出入,莫说明宝清不许了,就是游老丈也不肯游飞为多挣几个钱而去犯险。
青槐乡上的槐树虽说到处都有,不似蓝草田在冷僻处,但明宝清还是不放心明宝锦和游飞两个孩子进山去,只怕他们越走越深,就起身抖了抖木花,道:“我同你们一起去。”
卫小莲今日不能同去,卫三嫂下田去了,她要照看两个弟弟。
小婴孩包在被褥里,栓在她背上睡着,小童亦趋亦步地跟着她走。
卫小莲自己还没长大,就先做了娘。
“明娘子。”卫小莲仰着脸对明宝清说:“我阿娘想托你给我阿爹写封信。”
“等后天吧,三娘去城里买纸了,现在家里没信纸。”明宝清说的是实情,卫小莲却以为只托词,愣愣地看着她,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直到明宝锦笑嘻嘻道:“等三姐姐回来了,我就喊你去!”她才松了口气,又拖着两个弟弟回去了。
被惦念着的明宝盈此时已经在东市的坟典行里抄了小半个时辰的书了,临出门前从昨夜的寄宿的道观里借来的油伞就搁在她脚边,雨滴沿着伞面滑下来,在她脚边蓄成了一汪浅池。
因法云尼寺屋舍瓦漏正在修缮,所以暂不接待外客。
那时已经快宵禁了,明宝盈想起自己在法云尼寺边上见到过一间小道观,上书‘静宁’二字,就向比丘尼打听是否是坤道道观。
“是倒是,只不过那间静宁观是私家所有,平日少见其招待外客,小娘子去问问也好,总不好耽了宵禁。”
明宝盈敲了许久的门都未开,只有门上小洞忽露出一只眼来,骇了她一大跳。
听她说明来意,对方起先是不大肯的,但忽得有人问了一句什么,这声音似曾相识,但明宝盈又想不起来,而且门洞当即拉上了,隐隐有问答交谈声
响在门后。
明宝盈说了声‘打搅’,正要走时门洞又开了,里头人问明宝盈家门。
听她说了,又不知为何沉默了一阵,过了会子,却又就将门打开了,门后是个老嬷嬷,向她敞开满院的幽静雅致。
明宝盈抬眸看了眼‘静宁’二字,只觉得这道观名副其实得很。
引路的嬷嬷不怎么说话,吃喝却很周到,床褥也干爽洁净。
明宝盈一夜好睡,早起吃过的芝麻胡饼和甜糜子留香到现在,可以供她支撑整整一日。
坟典行收录的卷子并不是白白拿出来给人抄的,明宝盈又舍不得那几个钱,只能是抄书来替。
初来时,坟典行掌柜理也不理她,明宝盈面红耳赤地站了好一会,捡了张废纸上用指尖蘸墨试字给他看。
掌柜忙好手头上的账,扫了眼她的字,娟秀端丽;又看了眼她的人,斯文清新,就从脚边书堆里抽出一本传奇掷给她,道:“这本传奇抄三本来,就让你抄卷子。”
这是近日长安城里卖的最好的传奇,叫做《春闺梦》。不过这个‘最’,只是私底下的。
明宝盈都还没打开这本书,就听见身后那些扎堆抄书的穷书生发出闷闷的窃笑声。
粗略一翻,书页闪动间淫词艳语句句迸现,明宝盈努力驱开攀上面庞的热意,定了定神道:“如果抄四本的话,可以再让我抄一本《开蒙要训》吗?”
“可。”掌柜本以为明宝盈会央求换一本,换一本他是不肯的,现下就这本书卖的最好,供不应求,别的书犯不着用她来抄。
“那好,劳烦您给我一副纸笔。”
她既干脆,掌柜也干脆,叫店里杂役从后头搬来自家小女儿的矮木案给她用。
明宝盈寻了后窗边上的角落,拿来蒲团坐下抄录。
“她抄的这几本,掌柜可得卖高价了!”有个总往明宝盈这边看的书生倚在柜台前,一边看掌柜算钱给他,一边玩笑道。
“她又不是柳公颜公,能卖什么高价?”掌柜捋捋胡子,用短杖勾出几个铜子递给书生。
“《春闺梦》这书,再配上女娘的笔迹,那可惹人遐想多了,多要十个子不为过吧。”书生一边说一边拧头看明宝盈,想看她窘迫羞恼的表情。
明宝盈应该听得见,可她像是没听见一般,只挽了挽垂到眼前的碎发。
掌柜懒得搭理那书生,叫他拿了钱走人。
抄书抄至午膳时分,好些人散去觅食果腹了。明宝盈不吃也不喝,直挨到坟典行晚上关门才回静宁观吃了一大碗的葱油菌丝斋面。
次日又来继续抄,她抄过一本之后,速度愈发快,已经能半抄半默了。
掌柜见她下笔如飞,深怕她糟蹋了自己的笔墨,不过一看她交上来的书,字与字行与行之间疏落得当,即便没有朱砂红印划行,字也是一竖一竖,端端正正的。
“可以抄卷子了吗?”明宝盈小心翼翼地问。
她倒不是惧怕眼前这个留着长髯的掌柜,只是这坟典行里往来的客人全部是儿郎,就算是书生,也不是各个文质彬彬,得体有礼的,他们虽做不出太无礼的举动,但光是那一种戏谑油滑的目光就令明宝盈很不舒服。
掌柜长了些年岁,妻小又住在铺后,他望向明宝盈的目光就要平和端正得多。
“卷子抄好没有,先给人家匀一匀。”掌柜朝她身后那群书生喊道。
明宝盈又费了一日去抄卷子和《开蒙要训》,笼统算起来在静宁观白睡了三夜,白吃了六顿。
临出门前蓝盼晓给她的铜子都没怎么用上,纸笔就是在坟典行里买的,掌柜给了便宜,还说让明宝盈有空的时候再来抄书。
明宝盈道了谢,用剩下来的铜子买了一小袋绿豆,打算捐给静宁观。
这几日明宝盈在静宁观吃得太好,好得都叫她有些心慌了,当她说只要素面就可以,那老嬷嬷硬声硬气道:“吃你的吧,就你还能吃得了多少?”
抱着绿豆从街市口穿过时,明宝盈看见一位女官手举布告骑马而来,她好奇地站定,看着那位女官翻身下马,展开布告通读一遍后,又令人张贴在板上。
在皇城中,张贴布告不是什么新鲜事,昨日明宝盈还见到一张告知圣人将于六月莲花节那日开放城郊皇家别院金鳞池南苑的布告,意在与民同乐。
那张布告一出,街市口可谓是人头攒动,百姓们喜不自胜,奔走相告,哪像今日这布告,只引得众人偏了一下头,驻了一瞬足。
不过明宝盈不一样,她直直朝布告走去,仰视着布告上的每一字。
‘于永崇坊设女学,以考取录。’
‘三甲得五十银,前二十免除束脩。’
‘身家清白者皆可参试。’
明宝盈站了太久太久,久到武侯都开始狐疑地瞪着她,驱赶她走。
她满心满眼都是这件事,直到那冷刀在她眼前一撞,她才抱着绿豆袋跌走了几步。
“啊老人家,对不住。”她恍惚间险些撞到了一个老者,连忙侧身避过,继续穿过街市要回静宁观去,不曾留意那老者惊愕的目光一直跟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