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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飞转脸看向那个少年,想让他一起走,但那少年没有动,他的表情里有一点尖锐的失望,似乎没想到游飞的力气还挺大,可以这样静悄悄地把孩子弄出来。
游飞看着他,惊觉不妙,大跨步跑出去的时候,他看到那个少年张开了嘴,发出了声。
那声音是畸形的残破的,显然喉舌不全,激得游飞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但依稀还听得懂他在叫,‘阿耶!弟弟跑了!跑了!’
他居然管那种人叫阿耶,管偷来的孩子叫弟弟。
游飞跑出来的时候,那些瘫软的醉鬼才挣扎着起身,怒骂叫嚷着。
曹阿叔连忙蹦出来给他俩断后,孩子紧紧搂着游飞,他们在大雨里狂奔在这个不甚繁华的县城里,有一种亡命天涯的感觉。
但这真的一点都不潇洒,人间根本就是地狱,游飞脑子里全是蒙的,那几声畸凋的呼唤一直在他脑子里,他害怕了,如果不是孩子软软的小脸一直蹭在他耳朵上,游飞估计连方向都会弄乱。
偷别人的孩子本就行径恶劣,被人抢回去了,照理说不该再这样死追的,可这小孩年岁正好,骨头还软,模样又好,就算是把戏练不好,等长大些,在酒桌上也是一道极好的菜,还没有女娘那些不便利之处。
越是琢磨着往后能挣下来的钱,越是抛不开手,见曹阿叔是个残废,连个正经帮手都没有,便兵分两路,几个人留下来对付曹阿叔,另几个就撇开腿追游飞去了。
游飞带着孩子跑进了县城的主街闹市里,但因为下着雨,这里也并没有什么人,街上零零散散飘着几朵油纸伞和几堆笨蓑衣。
商户敞着门,百无聊赖地看着大孩子抱着小孩子飞奔过去,眨眨眼后又追过去几个人。
游飞知道他们追上来了,但他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忽然,他听见有人吆喝着说,“小孩,下雨天不回家,这干嘛呢?”
他抬眼看去,见到几个穿着号衣的人站在那,他们头顶是县衙的匾额。
游飞厌恶不良人,他们的号衣虽然与京城的制式有些不同,但都给游飞一种相似的感觉,像是穿上这身皮,他们就变成了某些人的狗,而不做人了。
但这回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犹豫多久,就抱着孩子跑到了县衙里,说:“那些个耍把式的戏班抢孩子!”
那些人早看见游飞进了县衙,不敢追了,转身要走时被呵住,挨个都提了过来。
“路引。”不良人说。
“哦哦,有的有的。”其中一人连忙从怀中油纸包里掏出自己路引来,不良人看了看,还给了他。
“你的呢。”不良人又看向游飞,见他迟疑,就问:“你家大人呢?”
那个被残舌少年唤做阿耶的人眼珠一转,竟道:“这俩孩子其实是獠种,卖给我了的,叫我带去讨口饭吃的。”
“你放屁你胡说八道!”游飞将孩子扯到身后护住,一直后退着。
“这大点的不肯认被卖了,一直想逃来着,今儿就是带着小的逃了,叫我好追啊。”那人且还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来,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说。
“不是的!他在万年县十里乡破庙里抢了这孩子,我是一路追来的,这是青槐乡孟参军的儿子!”游飞竭力镇定地说。
“做什么梦,昏头了你,就你们这样,还参军的儿子,参军的儿子住破庙?撒泡尿照照自己吧!”那人越说越真,上手就来拉扯游飞。
游飞龇着牙冲他,不良人一抬手,挡了挡,又摊手说:“既是卖了,身契呢。”
“大字不识一个,哪来的身契,”那人做出一副懊恼样子来,说:“哎,卖他那人说了,反正给我了,我带去天南海北也不回来了,要那张纸做什么?”
不良人皱了皱眉,看向游飞。
“曹阿叔,我跟曹阿叔一起来找孩子的,他是被其他人绊住了,你们去找曹阿叔,他是陇右回来的老兵,因为回来路上马死了,银子赔给驿长了才住的破庙,这孩子真的是参军的儿子!”游飞急切地说。
那人心下焦灼,却大笑起来,说:“还叫你抹过去了,那好吧,他是参军的儿子,那你呢?你哪家的儿?你不是獠种,也不是卖给我的,那你在这做什么?”
“我,我是帮曹阿叔追着孩子的!”游飞见那些不良人面色犹疑,心中惶然不已。
“你帮人家追孩子,你父母肯?还是说你是破庙的孤儿?自己都顾头不顾腚了,还帮人呢?说不说的通?”那人上前一步,扣住游飞肩头,咧齿笑道:“走吧,跟阿耶回去啊。”
这一声阿耶让游飞无比恶寒,他一把抓住那人按在他肩头的手,对着他的腕子狠狠咬了下去,咬的牙齿里全是血腥也不肯松口。
那人想打游飞,又被不良人拦住了,不良人来扯游飞,游飞又不肯松口半分,他已经力竭,所有的劲全在牙上。
游飞又想起那个少年畸形的舌头,顿觉毛骨悚然,但就算怕,也要咬下一块肉来泄愤!!
“青鸟!!青鸟!松口,快,脏死了快松口!”
一道有些熟悉声音响起,近在咫尺。
游飞震惊地侧眸看去,就见到一张白净清俊的脸,温热的手掌拍着他的面颊,拇指探进他唇边,想撬开他的齿。
绿野的干燥香气和溪流的清味扑面而来,闻起来像是青槐乡才会有的味道,像苗玉颜的抚摸和明宝锦的笑脸。
游飞感到了安全,他松了口,往地上狠狠啐了一滩血。
“再漱。”
游飞嘴里已经全是薄荷茶味, 但还是听话地又喝了一大口,鼓着腮帮漱干净,吐在痰盂里。
“漱干净了。”他抬起眼, 轻声说:“文先生。”
文无尽捏着一撮丁香投进他口中, 一甩肩上的小包袱, 看起来与两年前离开青槐乡时没有什么分别, 身材清瘦,神色温柔。
“雨小了,县令是我同窗, 借咱们车马到驿馆, 住一晚,明早上早点动身。”文无尽替他挽起过长的袖口,又拿着一块干帕给他擦头发。
游飞的眼睛蒙在乳白的帕子里, 只听见‘吧嗒吧嗒’的雨声不停, 他说:“您这么急啊?”
文无尽笑着把他揽到自己身前来, 比了比个头, 说:“你都长高这么一大截了,我能不急吗?”
游飞透过木窗,不良人正把那些戏班的人一一押进来, 要送进牢里去。
那个残舌少年落在最末, 偏头看过来,看着游飞被如兄如父般的人摸着头发, 一切尘埃落定,安然无恙。
他的目光带着鲜明的恨意, 游飞却只觉得悲哀。
“怎么了?”文无尽问。
游飞简单地提了提, 又说:“能不能放过他?”
“他恨你,是因为你把他的垫脚石抢走了, 不然的话有人接替了他的位置,他的日子就能好过些,是吧?”文无尽说。
游飞没有说话,他听见文无尽低低叹息一声,说:“心性都这样了,太迟了。”
他虽这样说,但又转身朝后堂去了,应该是去找同窗说明缘故了。
游飞一直盯着那扇已经无人的窗子看,直到文无尽的脚步声转回来后,他蓦地说:“先生,咱们走吧。回去吧。”
雨珠争先恐后落下,雨云渐渐散去。
入夜后,反而星星漫天,银河辽阔。
明宝锦坐在阶上,闻着厨房里飘出来的香气。
是咸肉的香气,明宝锦知道那是从游家拿来的咸肉。
游老丈腌咸肉的本事很好,那几条咸肉风干后漂亮得像玛瑙一样,肥瘦相间。
吃的时候,只要薄切几片铺在菜干、笋子上,与饭同熟就好了。
就算是咸肉,不吃也是会坏掉的。
游飞喂了那么久的猪,不好好保存的话就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