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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容川握住灯笼杆,心里胀满了怜惜与感动,他轻声道:“共勉之。”
底下的灯笼穗是六串的松子壳,在风里碰着撞着,将这一阵静谧的默契点缀地清清脆脆。
过了中秋, 天就冷得很快。
明宝珊在蚕坊买了很好的细料子,逮着空闲同蓝盼晓一块给姊妹们做冬日里贴身穿着的里衣,店里没有客人时, 朱姨、卫二嫂也坐下来一起裁缝。
主顾进来时就瞧见每人膝上都搁着一团柔细的云, 倒比什么吆喝都好, 里衣大多是女娘们自己动手做的, 所以没几天的功夫明宝珊就卖出去十几丈长的细布。
林姨执意要做几件冬衣给明真瑶,明宝盈就劝她做贴身的里衣,在公主府上服侍, 份例里一年四季的衣裳都有, 她就是做了外袍也穿不上。
但林姨还是做了,守在灯下熬得眼酸,折磨自己好叫明宝盈觉得愧疚, 这招数司空见惯了, 明宝盈通常都是同她道一声, “我要去歇了, 油灯紧着您用”,然后就去正屋与明宝清、明宝锦一道睡。
正屋隔了好几处,卧房、书房起居还有厅堂, 姐妹三人不论是在一处还是各自有事, 都妨碍不到彼此。
其实厢房的格局也是很好的,卧室分在两头, 中间隔了起居小厅,可林姨说自己与明宝盈都没有挣钱的本事, 在这家里住着, 也不知老苗姨背后如何数落呢,还是要有些眼力价, 省几个灯油钱才是,所以不肯分两处点灯,瞧见明宝盈点灯看书,她便熄了灯过来借光。
原本为娘的做针线,当女儿的看书写文章,这该很好很恬静的时光。
朱姨夜里同明宝珊一个理账,一个在纸上描新花样,也是在同一盏灯下,明宝珊配花色想样式入了神,朱姨便一声不吭,理完账就去给她煮菊花决明子茶了。
菊花决明子茶明宝盈也常喝,那是因为老苗姨和明宝锦会煮。
姊妹四人,只有明宝盈和明宝珊还有个娘了。
明宝盈知道自己该感激的,可在她专心读书时,林姨总是长吁短叹,提起的话头全是抱怨和忧虑。
说句难听些的话,这挺晦气,在她身边根本没办法做自己的事。
明宝盈干脆就与明宝清同住,孟容川送给她的那些书也都堆在了书房,信也一样。
明宝清发觉她与孟容川又开始写信后,有一日带着明宝锦出门去马场买牛乳,回来时捡了几根细柳枝就给她编了个比巴掌长一点的筐,刚好能搁得下信,像个给藏宝图定做的匣子。
明宝盈真觉得林姨是她生活里唯一的不快之处,何其讽刺?
给明真瑶送秋衣的时候,林姨跟着一起去了。
明宝清要见萧奇兰,林姨就被引到了一间小偏室里待着,门口都是守卫,根本不允许她多走半步,林姨战战兢兢地等来了明真瑶。
他穿着那身褚色的宽袖长袍走进来的时候,林姨惊得站起来后踱了一步,甚至不敢认他。
明真瑶已经满十一岁了,这一年来他长得真快,不论是学识还是身体。
林姨瞧一瞧他,已经比明宝锦还高半个头了。
明真瑶对林姨行礼时,举手投足间很有几分从容不迫的气度,面上稚气很淡,笑起来时才展露些微。
“阿姨您来了。”明真瑶一向都还唤林姨为阿姨的,她本来也习惯,但他这一年被调教得脱胎换骨,规矩礼仪学得齐全,像是变了个人,这一声‘阿姨’就显得很有隔阂。
她平日里又听多了明宝珊、明宝盈的‘阿娘’,一时间讷讷的,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她听‘阿姨’这个称谓的年头要比‘阿娘’长,应该习惯的,可她心里切实不好受。
在心底不屑蓝盼晓从‘母亲’成了‘阿姐’的时候,林姨恐怕没有想过,当初正是因为蓝盼晓不要做这个‘母亲’了,才让她成了娘亲!
她从没有想到过这一层,直到重新又回到‘阿姨’的身份,才隐隐有些触及。
见到林姨,明真瑶还是很高兴的,只是试衫的时候有些尴尬,衣衫全部短了一寸。
“是你大姐姐给的尺寸,竟差了这么多。”林姨不死心地抻了抻衣袖,快要落泪了。
“我同大姐姐也近三个月没见面了,满十一岁后,份例里的粮肉更多了,吃得好了,就长得快了,谁能估量?”明真瑶宽慰林姨,“内衫小一些就小一些,不妨事的,我贴身穿着,是一样的。”
林姨伸手想摸明真瑶的脸,但看着他愈发清秀的眉眼,却不是由她一餐饭一餐蔬养出来的,林姨其实有些怯。
明真瑶将自己的面庞贴了过去,道笑:“劳您费
心做这些衣裳给我,其实您给姐姐做就好。”
“她有。”林姨说。
明真瑶道:“我在公主府上一切都好,吃得饱穿得暖,也能读书习字,从也没有做过什么重活,只是在书房里伺候着,殿下待我恩重如山,十分宽和。”
前一刻还躺在满是血迹的受刑台上惊惧交加,下一刻就被人带进了轿子里,香汤沃洗,暖粥衾被。
明真瑶每每午夜惊梦,对萧奇兰的感恩都会更多一分。
“这都亏了大姐姐。”明真瑶添了一句。
“若能叫你脱籍才是大恩,不能脱籍,教你读书习字有什么用?”
林姨说得很小声,明真瑶还是感到一阵悚然,往身后瞧了一眼,蹙眉看林姨。
“阿姐不是菩萨,就算是菩萨,也不是有求必应的。”
明真瑶觉得同林姨说话很难,他长了年岁,又处在公主府这样的地方,便是聋子哑巴也能看明白几分世情。
而林姨,其实从没有真正从侯府的小院里出来过。
明宝清这一回在公主府上待了近一个时辰,但明真瑶待了小半个时辰就说自己要走了,书库里还有活计没有做完。
林姨一个人坐在那又熬了半个时辰,才见到明宝清出来。
明真瑶字字句句都是向着他这些姐姐们的,林姨心里也清楚,万事都要靠她们,但她觉得明宝盈没尽全力也是事实。
“大娘子辛苦了,三郎一切都好。”
明宝清有些讶异地看了林姨一眼,点点头道:“家去吧。”
马背当然比不得马车、驴车舒服,林姨生怕自己被颠下去,紧紧抓着明宝清的衣角。
明宝清已经骑得比平日里要慢,永昌坊本来就是王公大臣宅邸多的坊,离了小南口一点点的距离,周遭就变得热闹起来。
林姨缓过一阵,也有些好奇地左右看看,轻声问:“大娘子,您今日去寻公主做什么?”
她们正行过一条必经的短街,茶楼饭馆林立,外延的棚架把路占了大半,顶上的油布被风吹得像波浪一样。
有几个闲汉成日就在摊头上坐着,一把蚕豆能剥一天,但明宝清知道,他们都是眼线,且是明处的,暗处那些更是不计其数。
因为近不了公主府,所以只能在这里蹲守,看公主府都进了些什么人,出了些什么人。
“也是公事,林姨,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明宝清道。
林姨缩了回去,一路上都没有再说什么。
明宝清今日还有事,送了林姨到家门口就离开了,林姨一个人站在门口,瞧这月光扬蹄时带起的烟尘,她重重叹了一口气,心想着,‘一个一个什么都不与我讲,我好歹也出身清白,一路跟着她们,洗衣洒扫我也做得,尽心尽力去撩豆皮挣银钱,老老实实从来也不曾做过恶。谁像那朱银(朱姨)般出身下贱,德行龌龊,偷鱼卖鱼的事情居然就这么抹掉不提了,她们母女倒是畅快,独门独院的小宅子买在名下,又白给了铺面做营生,到底是人善被人欺,人恶还被人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