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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你瞧我的眼神,同陶二叔、二嫂好像。”
游飞说这话的时候继续吃着萝卜,只是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脸上那抹笑也变淡了。
“这话怎么说?”严观起身穿衣。
“学堂放假了,他俩来接陶小郎回家过年,进门看见我时就是你方才的表情,是觉得我越长越像我阿耶了吧。”
严观没有说话,转过身来的时候见游飞正在发愣,他握着那个盛着腌萝卜的小碗,脸上神色冷得都不像他了。
但很快,他回过神来,冲着严观一笑。
严观没有被这个很阳光的笑容蒙蔽过去,他抬步走过去,在游飞身前站定,垂眸道:“出了什么事。”
“没……
“讲。”严观已经开始不愉,游飞在支吾一句,他就会生气。
属于游飞的那种机灵愉快且活泼灿烂的表情随着他的沉默碎裂开来,在他开口时又拼出了一脸的恨意。
“三姐姐替我寻的德欣私塾哪里都好,同窗投缘,先生博学,可没想到,邵阶平他从前竟是老夫子的门生。”
第135章 若有人知哪来愁?
邵阶平不知怎的知道了小青鸟在德馨书塾上学的事, 休沐时刻意去那讲了几日课,言行虚伪挑衅,应该是想逼得游飞暴怒无礼, 然后被书塾除名。
“师父, 师父, 我好恨。”
游飞双眼通红, 抬眼看向严观的时候,眼眶里滚出一行泪来,还没流到腮上就被他用手重重擦去。
“我好恨, 我好恨。”
游飞压抑着怒吼着, 愤恨与阴暗的怪物将要透过那一根根隆起的青筋和赤红的血丝从他身体里爬出来。
可他应该是永远自由快乐的小青鸟,不该被诱发出这样的人格来。
“嘘,嘘。”严观抓着他的肩头摇了摇, 难得伸手揉了揉他的脸, 替他抹掉眼泪, 道:“知道邵阶平为什么这样吗?他并非沉不住气的性子。”
今非昔比, 褚令意与他和离,褚家往后与他半分干系都没了。
邵棠秋对苗娘子的事情全部知情,对邵少卿更是厌恶, 她如今又平安诞下安王的第一个孩子, 邵家两房人早就形势颠倒了。
安王本就不喜欢在朝中经营人脉,尽心尽力提携的唯有妻弟一人, 即便邵九郎资质平凡,但懂事听话, 做事认真详实, 如此最好!他没有野心,性子又温厚, 可熬成个五品官总还是有望的。
而邵阶平虽还在太府寺,官位没升也没降,但太府寺进了两位颇有见识的女官,三四十岁的年纪,都是从洛阳来的。
洛阳,是萧世颖还是公主时的封地。
太府寺衙门里又多添了两京诸市署以便管理城中东西两市的交易,还有一个常平署?的衙门用以管理米粮的平籴、仓储。
女官分别是市令和署丞的官位,不过从七品而已,虽在邵阶平之下,行的乃是分而治之的法子,但邵阶平的权柄日渐被蚀也是事实。
女官的提请和批文都是宇文惜移交给吏部的,太府寺与司农寺本就是户部的从属衙门,邵阶平自己就是宇文惜一手提拔,根本无从置喙。
这一样,其实是宇文惜提拔邵阶平时就算好的一步,邵阶平也明白了,原来早年间的官运亨通,是有代价的。
游飞用手腕重重碾过红红的眼皮,冷冷笑了出来,“我知道,我说替大姐姐向他代为问候褚娘子,所以他课上特意教了一篇玉谿生的《送母归乡》。”
‘停车茫茫顾,困我成楚囚。感伤从中起,悲泪哽在喉。慈母方病重,欲将名医投。车接今在急,天竟情不留!’
每一字都在游飞心上捅刀子。
“我听大娘子说,孟外郎有荐你去考武举的意思?”严观打湿了帕子给他擦脸,问。
游飞点了点头,道:“孟阿兄在兵部消息灵通,说是让我明后年可以去试试,不过也不急。若能文武双全,不愁没有衙门要我。但当不当官的,我倒没什么想头。”
游飞上学还算认真,但课业也不算十分出类拔萃,只那一手字在文无尽的教导下愈发扎实,卢老夫子本就以书法见长,巡视课堂时发现了游飞的字,便另外点了他与几个同窗留下来加练书法。
可能是游飞心里揣着那样深沉的恨,但生活中又浸沐着那样多的爱,情绪充沛运在笔尖,笔法练得扎实了之后,再遇到卢老夫子这样的名家一点拨,就有了脱胎换骨的气韵。
学生的字各有各的好,只是卢老夫子偏爱游飞这一手字,虽还稚嫩了些,但满篇都是少年意气,于是就留了一篇他默写的《军谶》搁在自己书案上。
邵阶平来
探望卢老夫子时就是瞧见了这一篇字,问起来才知道游飞也在这里读书,心底嫉恨交加,才有了后头的事。
他的生活一日日坍颓下去,而游飞居然活得节节高升,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游飞不知道,于邵阶平而言,他其实已经开始了他的复仇。
“严中侯,小青鸟在你屋里吗?”文无尽在门外唤。
“在。”严观道。
“卢小夫子与孟外郎来了,让他出来见客。”文无尽说。
游飞有些慌了,恨道:“邵阶平说我什么了?我,我真的都忍下来了。”
他的确都忍下来了,反而是邵阶平没忍住,言语间被卢老夫子听出了端倪,今日就打发儿子来问这件事的。
卢小夫子为了核实这件事,就去找了孟容川。孟容川虽对游家的事情全盘知情,但毕竟是听说而已。
倒是孟老夫人气呼呼用拐杖戳地,一番话下来,地砖都要裂了,她赌咒发誓,游飞的确被邵家害得家破人亡。
孟小果还在边上蹦跶,说当初游飞受不了变故离家出走,才会路上救下了他,否则他如今不知过着怎样的日子呢,孟容川收养遗孤,明明是好事也要成坏事了。
一想起这事,孟老夫人又是一声长叹,连声道:“阿弥陀佛。”
卢小夫子这是头一回来明家,游飞下学时常是文无尽去接他,缴纳束脩是蓝盼晓和文无尽一并去的,所以卢小夫子一直以为游飞是寄住在姐夫家里。
但没想到,他竟然是被毫无血缘关系的乡人收留,且还带进城中,吃饱穿暖不说,居然还供他读书。
而且这一家子女娘也并非全是骨肉血亲,卢小夫子听罢她们的来历,又听她们说起苗娘子,抑或义愤填膺,抑或垂泪怅然,哪个不比邵阶平情真意切呢?
唯有明宝锦呆呆的,站在门边听着瞧着,不敢进去。
卢小夫子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长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游飞的肩头,道:“委屈你了,今日是老夫子着我来问的,到底是他耳聪目明啊,我将这事告诉他,他也要恼自己教出这么个品行低劣的学生来!”
“怎么能怪老夫子呢?”
游飞摇了摇头,眼角余光瞥见明宝锦半个身子消失在门边,他怔了一下,送走卢小夫子后就满院子找明宝锦。
她不在屋子里,也不在院子里,菜园里没有她,厨房里也没有她。
游飞转了一大圈,忽然听见上头有人轻声说:“在这里。”
他仰起头后踱了几步,就见明宝锦正坐在屋檐上,抱膝看着他。
两条长辫子辫子挽了起来,像蝶翼般贴在脑后,她就一只轻盈的蝶,落在屋瓦上也不会踏碎。
“等我啊。”
长梯摆在墙边,游飞长了身骨,颇有些份量,提了气才敢沿着屋脊走,轻手轻脚在明宝锦身边坐下。
到上头来才知道视野有多好,这院里的景简直一览无遗。
明宝锦就看着游飞这个院跑那个院,那个院跑这个院的,像只追着耗子胡撵一通的多事小狗。
“这好地方,你都不带我上来玩啊。”游飞说。
明宝锦觑了游飞一眼,见他眼睛里还留着一点红,话到嘴边,又跟烟似得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