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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郎中怎敢揣测上意?”魏主簿道。
“怎么叫揣测上意?”夏郎中是个容长脸狐狸眼的样貌,不笑也似笑,道:“圣人与宪君公主少年相知相识,世人皆知。”
“情谊匪浅是真,可笃定圣人会移情到桓端王爷身上,这不是揣测是什么?”明宝盈道。
夏朗中瞧她一个小小女官也敢顶撞,登时收起那抹笑来,厉声道:“桓端王爷是宪君公主唯一的血脉,更是上宾,你们鸿胪寺太没有规矩了!明日等着吃折子吧!”
他说‘唯一的血脉’这几个字时,语调有种说不出的飘忽感,像是在试探,在触及什么。
“王爷请,”未等魏主簿说什么,夏郎中又摆出谦卑模样来,做一副上官口吻斥责道:“鸿胪寺这些女官们到底是少了些历练,做的都是纸上功夫,死板不知变通,您在客署住着若有个什么不舒坦的,尽管遣人来告知外臣,劳您大晚上来鸿胪寺这样求告,实在太不应该了。”
看着他大摇大摆跟桓端王爷走了出去,魏主事气结,道:“去,将此事告知少卿!”
夏郎中今夜的行径可以说是多管闲事,但也可以说是抢活来了。
主客司掌宾礼、朝贡、封赏等事宜,的确与鸿胪寺的差事有所重叠,不过近年来这些差事都被划给了鸿胪寺和尚宫局的女官们。
主客司因为差事太闲的缘故,还曾传出要裁减这一司的传言,折子也曾递了几本,但都被礼部给保了下来,只是摊分了些人手去六部各司。
恨啊,怨啊,这是报仇来了!
“魏主簿,”明宝盈方才一直不言不语地站在阶上,忽然像是醒了过来,她快步走到了魏主簿身侧,轻声道:“宪君公主府正在修缮,由头倒是现成的,此事最好告诉工部一声,这样明日在朝堂上也好有个自然的应对。”
“这话有理。”魏主簿在心里想着工部几位高官的住处,只一时间想不起来。
“陈尚书是先皇赐下的宅邸,在永兴坊的左金吾卫衙门附近,左侍郎住的远一些,在西市南面的怀远坊,”明宝盈微蹙了一下眉头,“各位郎中住的就更远了,若说最近的,宇文外郎!他与宇文侍郎同住,就住在颁政坊的胡寺附近!”
“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魏主簿惊奇地问。
“给工部高官的中秋节礼才经我手核准,因要安排人手送到府上,所以户部留存了地址的。”明宝盈对自己的好记性习以为常了,道:“我去吧。宇文外郎知道我的,夜里叫门还是熟脸比较好。”
魏主簿点了点头,叮嘱道:“赶不及宵禁就不要赶,在颁政坊找一间上好的客栈住一夜,不要心疼几个银子,回来我给你。”
明宝盈借了一匹官马来骑,只是官马生疏笨拙,驮着她时很不安,于是孟容川就跟她换了马。
他在陇右多年,旁的不说,骑术总是过得去的,明宝盈只在平坦官道上骑过马,论起来经验不足了些。
孟容川的灰马很通人性,温驯极了,遇人时缓,无人时驰,都不用明宝盈怎么费心驱赶。
“骑一匹驯好的马儿竟然如此舒心,不过也应该是你这马儿好性吧?”从宇文府上出来后,明宝盈骑在马上不禁感慨着,“月光与我也算要好了,可也调皮得很,故意尥蹶子来吓我。绝影更是个烂脾气,有一次为了不驮我,竟然装起瘸腿来,抬着前蹄在那贱兮兮地
蹦,真是气死我了!”
明宝盈发这通牢骚时神色口吻格外孩子气一些,孟容川看着她笑,道:“马儿同人一样,各自都有脾性,尚将军那匹马儿与我这马儿同岁,但就得独栏关着,一碰上别的马就要咬踹,可上了战场后就勇猛无惧。你阿兄得的那匹马年纪不大,但性子却很平稳。而方五郎挑的那马儿根本就是个麻烦精,除了方五郎就没人要,它娘是跑出去同野马在一块,怀了孩子回来生了,然后又撇下孩子跑了。”
“那马儿这样不喜拘束。”明宝盈听得入神,问:“那五郎的马会不会跑掉?”
“会,除了没草的冬天,其他季节一个月逃个一两次,隔两天就会回来,方五郎从来不管它,没马用了去抢你阿兄的马,若有个三五天没回来,你阿兄就会把自己的马儿放出去,过了一两天,它们俩会一起回来,春天的时候,滚了满身的花,不知是从哪个山谷里野回来的。你阿兄和方五郎都是经历过波折的人,别看一个性子沉稳,一个跳脱,其实两个人骨子里被淬得很像,觉得活着最要紧,但又觉得如果只是活着,那还不如死了。”
明宝盈听着听着,就不自觉笑了起来,道:“两人前些日子好像闹了别扭,也不知道现在和好了没有。上回的信分开写分别寄了,阿兄寄给大姐姐了,五郎寄给我了,信里都刻意撇去了对方,但又不自觉在字里行间提了又提。我们将两封信并在一处看,才觉得完整了。”
“他们俩个闹别扭归闹别扭,从来不会误了正事,而且你阿兄性子宽厚,很能容人。方五郎是孩子气了一些,但是很聪明,甚至可以说在某些事情上堪称诡诈狡猾,你阿兄有不赞同之处,但替人家扫尾的又是他。军中能有这样的情义也难得,他们二人行事很有默契。”
孟容川目视前方看着道路。明宝盈侧眸瞧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紧攥着缰绳的手上,于是直截了当地问:“孟外郎是否疑惑我言语间提及方五郎时显得太过亲密?”
“有三两至交好友是幸事,不必拘泥于男女之别。”孟容川看似很坦然地说,但又垂了垂眼,轻声道:“在官署衙门里时,倒不见你这样单刀直入地说话,与同僚上官打起交道来,你来我往,似模似样的。”
“这是笑话我呢?”
“不是。真的,言行张弛有度,只是方才在桓端王爷面前略冲动几分,但公主与你有同窗的情意,也该如此的。”
两匹马儿之间隔着半丈的距离,明宝盈和孟容川对视着,忽然不约而同别开了眼。
“家中阿姐和文先生说话办事都很利落,能办的事,能说的话,他们甚至都不会拖过夜,我这也算耳濡目染吧。我小时候其实很无趣的,说话唯唯诺诺,做事瞻前顾后,不比大姐姐果决,就连二姐姐恰到好处的示弱也难为。”
明宝盈很不喜欢以前的自己,但她回望过去,也不忍苛责那个小女娘,她身上满是无助。
“花草成长时要换盆的,就像你家中那株松树,原本是盆景吧。”孟容川忽然说起貌似不相干的话来。
明宝盈下意识答他,“是,抄家时碎了盆,被严中侯带走就地栽种了。”
“碎了盆。”孟容川的语气轻柔,他看向明宝盈眼睛微弯含笑,道:“你们都碎了盆,所以翠竹风摇直上,长出凛凛冰霜节,无力蔷薇卧晓枝,也生了密叶浓刺。而你,拘束在盆里养的树木即便是良材,又如何卓然见高枝?如今的你才是你。”
明宝盈看着他的面庞被市井醺暖灯火描亮,也抿起了嘴角,道:“那如今养着我的这块地真得很好,风暖水润。”
她笑时真像茉莉轻绽,孟容川像被击中般绷直了身子,心道,‘清秀又聪明的小女娘,被养得真好啊。’
不只是他,官署里有好些青年才俊待明宝盈也很有些好感,尤其是殷家那一位大郎,如今正在翰林院岑石信手底下做事,岑石信是明宝盈的舅舅,如此论起来还有一重亲近在。
孟容川曾眼见殷初旭口称顺路一路将明宝盈送她回了家,可兰陵坊除了官园以外可真没什么地方好顺路的。
而他跟在后头,却不是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架势,只是怯懦不敢上前而已。
“你好友不少,称得上至交的有几人?”明宝盈接着先前的话头继续问,她的心情似乎不错,语调随着马蹄声起伏,“尚将军算得上一个,还有吗?”
“我在陇右十年,与秦兄的信件一直没有断过,”孟容川垂眼道:“有他在时,其他好友都逊他一些,如今他不在了,倒显得人人都是至交了,不过那日过后,我与太史监的刘保章正和礼部葛主簿的关系倒近了不少,再就是文兄,他长我几岁,这些年受的坎坷挫折不比我少,但性子还是那般从容风趣,我在他身上学到很多,与他也很投契。”
明宝盈默了片刻,道:“秦主簿的坟墓在城外南山上,你知道吗?”
孟容川惊讶道:“我不知,我还与刘保章正他们去义庄、乱葬岗上打听过,皆是一无所获,原来是被安葬了?那就好,那就好。”
“我也是不久前才从温先生那得知的,她隔日又给了我一张地图,她虽没有交代,但应该是温御笔亲手所画的,你何时有空,我带你去祭拜。”
偌大个客栈就在道旁,灯火璀璨,耀眼夺目地等着他们。
可两人就那么走过去了,片刻后,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牵着马回来了。
若是认真丈量起明家到宪君公主府一个小偏门的距离, 约莫也不过一百丈。
公主府那一墙的紫袍玉带就在偏门着一侧,堕下时如绿云紫雾,把这一巷的风都熏得很甜。
明宝锦说这香味像桃杏, 一股浓郁但又清澈的果子味。
宪君公主府一直是有花匠的, 紫袍玉带养得很好, 春秋两季都开花, 老苗姨常说就光这一墙的花香味,这宅子都算买得很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