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训练场上11(1 / 2)
朝阳镀金,一层橘红色衬得冯上人金尊似的,五娘小声问道:“上人,听了你老爹肚子装了许多事,操心不断。就稍稍断问一句:你爹侨批走完回程,有无去白族屯子祭拜那山仙水神?”上人轻轻叹息:“走完这趟侨批,从潮汕地返回,已然不走那旧马帮路,有侨批业的人探出一条更安全便捷的侨批路,就改由新路回程。按照侨批从业人,是该说到做到的,过后时不时的二马头长吁短叹,好像欠了天地间一份情,但愿四十八块活人砖有谁抗战凯旋日还回安南谋生路过那里,能去祭拜一下,了却大家的心愿和我爹的心念。接下叙吧。”
老爹说的:主宰天地的神仙会念及那是鬼妖横行的年代,许多违常规背事理的都是被鬼妖逼出来的,心中有那份天地情怀就够了,老天爷能谅解的。我们还说回那时那刻。从林间小路拐进大路,豁然一片开朗,人烟稠密许多,时不时的有大车小车路过,带起一片飞尘。大家轻松了,靠着路旁走着。人在紧张时,能够促发潜能,一旦松弛下来,好像人就垮了,提不上劲,整人懒洋洋的,现在这四十八块活人砖就是这样,一个个的低垂头,圾拉着脚步,恨不能找个民宿吃餐劲的,倒头睡个三天三夜。
那时只有火猫总是那么沉着,一步步踢踏踢踏的,好像擂响沉闷的地鼓,我一小批脚试图理解当年赤兔跟随关太爷出征时对激情的渴望;实在的,一小小的批脚拥有世人夸耀的神驹是人借马威,可怜见,屈了火猫神驹,它该是冲锋阵势扬名立万的神驹呀,但愿火猫原神能理解屈尊于小行队列,那也负载百多号侨眷望颈欲穿的热盼。
说真的,我也恨不能倒进民宿里睡死过去。在我看来,这是侨批路唯一稍微能睡安稳觉的地方,这里是抗战的大后方,天空有美国的飞虎队罩着,东边有李白桂军和倭寇抵挡,当地有填军维持秩序,国际雄人、国民亿万同胞砌筑新长城抵御倭寇侵袭。虽说不远处,那也是炮火隆隆,要塞关隘正酝酿一场震动国际的血肉较量。
当然,我该关心是邮政沿着国统区能延伸到粤东的哪,当时是到了老隆,往南是兴宁、揭阳,那里还是和倭寇交接战场,双方你进我退,战况激烈,邮政不太稳定。想起这次侨批路的惊险和艰辛,心有余悸,突然想到活侨批们是到中土参加抗战的,虽说他们口口声声的说:要回到老厝地去保卫自己的家乡,可潮汕地只是中土边缘东南角落地,中土还原才能有潮汕兴盛,此时新城沦陷,周边几个古城镇是交战区,倭寇和国军交战中反复轮换阵地。唉,要是从老隆到仙城都是稳固的国统区,侨批业主该是多么欢欣。
突然眼光一扫,除去活人砖外还有那东洋作派的潮汕裔姿娘子,她和阮氏琳窃窃私语,火猫也通人性般靠近了就拿舌头舔干她脸上的泪痕,好像知道和她就要分离般,特别安慰她。马青藤也有预感,疾走几步上前,要对田潮姿有个劝慰,火猫不高兴了,老是拿头蹭开他。我心中虽是沉甸甸的,一时苦辣酸甜,涌起莫名的难受:也就和她认识个十几天,刚和她认识那会,有对她的误会,差点要了她的命;接着火猫送她上坡顶,还了她一命,再有我浑浑噩噩之时,草寮间说有肌肤之亲的,大姿娘亲自守护草寮门口,古方新用,任其在我身上逼仄出身上的毒液,回我一精灵躯壳。乾坤间血肉交融了,我俩给人间造物推生之地,本有万水千山之隔,七星旗牵我和她一命之缘,一时间里生死相依,眼看着又要隔我与她天涯两端了,总觉得我欠了她许多,还不清的肉躯交融的宿债,我徒呼奈何;唉,反正人是抵不过命运之举,只有娘娘的水袖飘举是永恒的。回到当下,侨批是压倒一切的义举,藤匣篦装了多少侨眷的热盼。欠她的情压不过肩上的责。
突然前面有许多人喧哗,我心头一震,低声唤来陈蕙睐,嘱咐几句,赶紧拿出他们在神庙里捡来的萃军旗,披在藤匣篦上面,想了想,还是欠一点,招呼了田潮姿,跟她要七星旗,她错愕一下,瞧着我紧张神态,没有犹豫,只是借着马身遮挡,几乎就是当众脱下外衣,阮氏琳看见,过来为她挡住朝向队列的一半身子,咋咋呼呼的:“你们男人都转过身去!”我只是把头望向前方,盯住那喧哗的人群,阮氏琳嘴里嘟囔着:“二马头,是不是在草寮里你装了不省人事,早把妹子的胸口蹭仔细了,现在无忌讳对着人家胸口,好像人家妹子的胸宝都是你理所当然的拥有。”
我大怒,可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来,苦笑脸上,都知道安南妹子口无遮拦,没心没肺,我是很烦她,想送她出去送不了,按说她也帮了我不少忙,可烦起来,恨不能掐死她。田潮姿倒也没说什么,大大方方把七星褂子脱下,披在马脖上,就着架势把外衣给罩上,一把拿手推开阮氏琳,七星褂子递了给我。我不及说什么,赶紧路旁捡了根树枝撑开七星旗,插在藤匣篦旁。
马青藤一旁转了来,掏出手枪对准阮氏琳脑袋,咬牙切齿说:“可恶的安南妹子,你再胡咧咧什么,信不信我一枪爆了你的头!”阮氏琳嗤笑他:“你这胆小鬼,握着枪手还发抖,方志勇敢握枪和火神奶奶发飙,你敢吗?和我逞强,胳膊肘嫩了点。”
田潮姿轻轻一声断喝:“吵架也分个时候。不看前面什么情况,侨批什么时候都是第一的,前面一群乱民,对侨批怕有不利,你们闹什么。”手指一撩,就把马青藤的短枪给岔开了。谁也没想到,队列中最柔弱的女子也刚了一回,阮氏琳和马青藤不相信看着她,顺着她目光的走向,两人同时看向前方。
前面一群人吵吵嚷嚷的,竖起耳朵听到:“难民公署乱作为,官员贪污国家难民救济公款,我们千山万水跋涉到这里找安生,可这里就要饿死人,得给我们一个说法。”
“聚到救国委员会去,叫主任出来,给我们一个交代。”
“那些官员就是发国难财,从上贪到下,大大小小都是国家蛀虫,我们告他们去。”
“法不责众,大伙找他们算账,只会抓我们壮丁,凭什么不给我们吃的。”
“两餐都是参有沙子米糠饭,硌坏牙齿了,留着牙齿,我们还想咬倭寇去,怎么能在后方就把牙齿硌坏了呢。”
“这么多妇孺和抱孩童的,高原地带,夜间冻坏人,怎么也得给床棉褥子暖暖孩童呀,医院都住满伤员,不收平民百姓,可却是冻死小孩,把病了的孩子堆到衙门口去,看看他们怎么说。”
我和陈蕙睐一对眼神,他们几个过来紧紧围住火猫和藤匣篦,我们靠着路旁慢慢的想走过去,远远儿能看见青天白日旗,滇府各衙门口就在眼前,当然我最记挂的邮政大门离省府军委会不远,再走几步过去就是了。把银元和银信邮回粤东,那我就放心多了,这趟侨批算完成一半了。我们队列只是侨批和活人砖,大家都想到粤东去,侨批是侨眷翘首以盼的活命钱,而活人砖是想在粤东筑起抗敌新长城。我们都是微不足道的世间小人物,只是想在潮汕番客发源地绵尽微力,不论入天归地,潮汕祖地是我们子孙走去番邦最牵挂的。建市之初,中土各地人带着生意归聚这里,并把中土各地人的习俗融入潮汕文化孕育光大,进而传承到南洋。国难之际,这里走出去的子孙血脉喷张,祖地沥沥滴血的哀嚎激起南洋潮汕子孙的激愤,几十块活人砖要跟我回中土抗敌,那时我还嫌麻烦想避儿溜之;现在暗淡的马帮路已然过去,透出丝丝理想的曙光,我走在队列前头,好有将军情怀,我不但是把侨批带给侨眷活的希望,还有一队活人砖赳赳在我身后,他们尊我为领头的,戏台唱先锋将军那般,一时我胸脯挺了起来。这里抗战气氛浓浓,很快的活人砖将融入抗战铁流,嵌入抵御倭寇的新长城中。在这节骨眼上,无关批脚将军事,我尽快把银元和银信带入邮政寄走。其他事少管为妙,这里是滇军天下,难不成还有几十号猫鼬敢撸虎须不成。
田潮姿在我耳旁轻声嘟囔一句:“我听着那两个喊着最响的中国话里,怎么夹杂有东洋口音?”
我赶紧劝住:“国难之时,什么猫狲都会出来凑热闹,咱就快到了旅途最大的驿站了,歇歇还得上路,你想找你哥去,世间万人万事,各有自己职责。做好自己就好。”
陈蕙睐也听见了,不满地说:“二马哥,你对我们说,位卑未敢忘忧国,我们听了你的话,一时的血脉喷张,差点打死了东洋妹子。而今日里,遇见了东洋捣蛋鬼,如是敌特破坏和煽动,咱不是该挺身而出,清除害群之马。也是为国解忧。”
我极细声说道:“时态有轻有重,每人的担当不同。我和老爹走了这么多趟侨批,也是遇见土匪许多,他们杀人不眨眼,可他们信奉关老爷和天后娘娘,害怕天谴,不敢伤天害理,侨批和他们碰面了,客客气气说几句,他们盘问几句检查完,就放我们上路了,几块买路钱都省了,甚至还送我们一些饮水和口粮。你看大姿娘和火神奶奶他们就这样。可暴民人群混有敌特就不同了,他们眼里只有利益和破坏,在别有用心蛊惑下,不讲规则,要是知道藤匣篦里有许多银元,保不齐就蜂拥上前抢了。尤其是前面那群人,里面还裹挟些妇孺老人,混乱之中或有踩踏伤人。你这时为国解忧分得清好人坏人吗?这里是滇军地盘,有宪兵,有治安巡逻队,该他们管的。”
突然有人喊道:“那头有群人过来,是从安南来的,马背还插有萃军旗帜,那是假的,我知道是从马帮路半道的冯子材神庙里偷的,一看就不是好人,或就是倭寇扮的,我们先冲他们下手,扭几个交救国委员会去,作投名状,让救国委员会看看:我们是怎么爱国的,立个功,也许能换来衙门对我们的善待,让我们吃口好的。现在是为国出力的时候。”那些人或许不知什么叫投名状,丢下老人和妇孺,汹汹朝我们队列跑来,还边跑边喊:“支持抗战,抓汉奸敌特。”简直就把我们当倭寇了。
田潮姿紧张到嗓音都变了:“这喊话的人就是东洋人讲中国话,尾音东洋腔足足的,真是贼喊捉贼。”
阮氏琳赶紧的上前双手挥动大喊:“大家不要误会,我们是从南洋归来的侨胞,看到国家有难,回来抗战的,我们是潮汕人后裔,借得贵道转路粤东去打鬼子的。”
那些人不管,只是一个劲冲开阮氏琳,团团把我们围住。我脸色都青了,跑了二十几年的侨批,第一次遇见此等情况,陈蕙睐也急了,管谁是东洋腔的人,招呼一声,那些带着短枪的后生兄都把枪支拔了出来,围住火猫和藤匣篦,大喊:“这些是潮汕的侨批,就是南洋寄送给老厝侨眷的,粤东受了大灾,几月雨水没有,遍地一片赤黄,侨眷们等着银元救命的。侨批不但受国家法律保护,也受天公天理护佑。抢劫侨批于法不容,也要受老天爷责罚。你们不怕天打雷劈吗?”
前面的人有些迟疑,放缓了脚步,东洋尾音腔的还在鼓噪:“他们是骗人的,至东洋人占领了安南,这些年没人从这里走侨批去粤东的,他们是倭寇的派来的,专门来大后方捣乱的,打死他们,看看当汉奸的下场。”
方志勇飚高声腔喊道:“那些喊最响的人才是东洋敌特,专门在大后方制造混乱,大家不要上当,哪个敢冲前头的,我们就开枪了!”
后面人继续喊:“爱国不怕死,怕死不爱国,敌特当前,谁都要挺身而出,冲啊!”
前面几人顶住马头,眼睛细细搜寻,有人嘀咕:“好像真是批脚人哎,这七星黑旗是真的,就是围了块布做成褂子,有点怪了。做成褂子对黑旗军实在不恭敬。刘永福泉下有知,鼻子气歪了。”
“我可认识布料了,这围了七星旗的布不是中土的土布,是东洋布料呀,当年黑旗军和东洋人在台岛血战,杀红了眼,怎么会七星旗和东洋布缝合在一起?”
“没错,他们就是敌特无疑。”
这可是三言两语说得清吗,我指着藤匣篦贴着的标志说:“你们可看看,这是彰德侨批社的特有标识,我们就是走侨批的。那些爱在大后方起哄的人最可能就是东洋敌特。大家不要上当。”
还是那腔调:“大家不要轻信他的狡辩,敌特是很狡猾的,打开藤箱子检查一下,是不是侨批不就知道了。”
方志勇大声呵斥:“你们算什么人,哪有资格检查人家的箱子,都退后去。”
“就是了,不给打开箱子看看,可能心中就有鬼了,我们也有爱国情怀,政府管不了许多事,我们就是帮政府分忧的,几把短枪吓唬谁呀,大家冲上前,他们不敢开枪。”
阮氏琳挤进来,一个身子扑到藤匣篦上喊:“荒郊野外,不许打开箱子,要强行打开,你们先杀了我再开封口。”
我有点慌乱,这里打开藤匣篦,哪支贼手伸过来,扯开银信偷走银元,或是一涌而上抢银元,那彰德侨批社就毁了,老爹和我也毁了,还谈什么回乡娶媳妇。我大大声喊:“要打开藤匣篦可以,那得到邮政局去,你们愿意跟去,就一起到邮政局。”
“那个半老头心虚了,箱子里可能就是毒药或是爆炸品。现在不敢打开证明了他们就是坏分子。”我心都炸了,指了指喊话的:“你就过来伸长狗头看看,一副贼腔调,你才是敌特分子。”
方志勇拿短枪朝他瞄准,我赶紧压住他枪口:“这场景不能开枪。”
谁知那家伙满不在乎的,双手扒开前面人的脑袋,八字脚就要挤上前。我一看坏了,那人是个练家子,轻轻的手一掰,挡住他前头的脑袋跟着身子就打了个趔趄。现在剩我的心在颤抖:东洋信仰邪性,我算碰上个武士道的,一时愣住,不知怎么办才好。几个后生子拿枪拿手拨弄他,只是轻轻一沾他身子,人就跌开两步,田潮姿用日语呵斥他一声,那人楞了一楞,斜着眼神看看她,还是没停住脚步,用中国话说:“瞧瞧,他们里面就有东洋特工,还是个女的,不检查不就放过坏人了吗?” 阮氏琳紧紧抱住藤匣篦,大声喊道:“有坏人要抢掠侨批了,怎么大后方还不安全呢,方志勇,陈蕙睐,你们就开枪吧,打伤他胳膊或腿也好,死了人拿我去偿命好了。我是老爹的准媳妇,坏了侨批,老爹二马头就不收我了。”那些后生兄子一个个眼巴巴看着我,手指是扣在扳机上,可他们谁的手臂都颤抖,比那时枪口对着东洋妹子还抖得厉害。阮氏琳几乎绝望喊道:“抢劫呀,抢劫呀,大后方没人管坏人了吗?”那安南口腔震动了远处的山壁,引起极响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