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银信件件15(1 / 2)

早晨,上人准时来到海滨广场开讲:

我老爹还是叙事里的我,那时没了原先走侨批的激情,只有负责送达银信活人砖的责任。这个把月和活人砖的入情入意和出死入生,人好像一下活明白了:人在世间活着就是一个责任,对侨胞递送银信的责任,对接送侨眷的责任,还有对老爹及老厝地的传承,也是责任。我没有和活人砖那般高大理想,为国为民特意从异国异乡回老厝地在抗战里冲锋一线,我领着他们回老厝也是一种责任,活人砖筑抗战的血肉长城,砌墙不得有泥水匠和泥批档吗,我算不算一个合格的小泥匠,恐怕还算不上,多数人没砌在他们理想之地。

木木的来到老隆邮局,邮局老伙计还认识我说:“从安南北走马帮路过境,而后拐进昆明,一路上没少吃苦受累吧,肯定还有惊吓,真难为你了,其实也就是你,其他的都是从防城或是东兴暗地转过来的,他们都说,马帮路过道昆明,那条路太凶险。匪徒出没,林区气候多变,遇上雾气,林里或是东南西北分不清,大热天的,人像是被捂进被窝里睡觉,昏昏沉沉,喘不过气来,你们遇见了什么凶险没有?”

“亏了和我同行的还有一队护侨人,大家同心协力就过来了。”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

“阿叔,不止有林子间雾气,还有河水湍急,特别是国军的征兵站,一下就,”阮氏琳看我瞪了她一眼,把后面的话缩了回去。

“这位也和你一道走马帮路?女孩子家家的,不容易呀,潮汕话里夹带许多外乡口音,是不是也回老厝探亲的,动荡时期,回去拜见慈亲,一片孝心呀。”老伙计似笑非笑说道。

阮氏琳听着高兴了,又想接上说,看我又瞪她一眼,忙说:“孝心少少,痴情一片,哑了的嗓子没治好,潮汕话说不利索,当然,我也是护侨队的一员。”

老伙计眼神在我和阮氏琳身上来回穿梭着说:“彰德侨批社做大了,都雇上护侨人了,几个后生人精神着,连女孩子也出来挣护侨的钱,能走夜路马帮路,你给潮汕姿娘做了个榜样,她们就会在家里绣花织网。”

我实在没心情和老伙计纠缠,抓紧时间问:“兄台,从这条路回潮汕地,哪里还有阻隔吗?”

“当然,这里是国统区,过了兴宁,连着潮州揭阳那头有日本兵驻扎,国军也和日本兵开战,双方进进退退,还有青年抗日游击队活动,是个谁都想管又管不了的地头。你们一路问讯,沿着国统区边沿走着,进入交战区,那可小心点,随时有汉奸或是武工队出没,就看你们的运气了。”

我心中咯噔:几年了,还是那样,日本兵看中揭阳山上的钨矿,那是战略物资,日本兵不会轻易放弃,而国军也在和日本兵争夺矿产,青抗游击队是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对我们的侨批行路那是持支持态度,提防的是日本便衣,最重要的是化妆乡民的汉奸人,他们是侨批人的大敌。

我领了银信侨批,牵着火猫,拿出老爹为我画好的银信路线图,每封银信他都标得清清楚楚的。不知咋地,突然想起戏台大戏:一个老生背着沉重的一贯贯铜钱,吱吱呀呀哼唱着人生的不易,哑然失笑,我何尝不是那个老生,我一平头百姓背负着众多百姓侨眷的希望,这路线图宛如那沉重的铜钱,押着我续写人生的不易,我祈祷不要遇见坏人,不能做了冤死鬼,当然我还有护侨队,剩下几个活人砖已然成了我依靠的臂膀,想起出发前,我还嫌他们累赘,此时却是银信的护批人。

按照标注的侨眷给第一封是不远的村落,我有点忐忑:信件落款和通常送达日期晚了十多天,怎么面对侨眷那咨询的眼神,要知道,富家带银信那主要是报平安和几个孝敬老辈人的钱,而穷人家都是救急纾困的活命钱。我也忘了,这首封银信是以前的老客户还是老爹新收的新人家,当然以前主要是收潮汕地的老客户,走一趟侨批顺利的话两三月,光是潮汕地就够我们忙的,烽火三年了,家书万金呀,能理解各地的番薯侨。我简单给护侨人说了首封银信的地点,他们共同说:“那就一同去吧,我们也想知道侨眷们是怎样的。”日头也低了,我心中祈祷:尽量在首封银信地点能找到像样的住宿地,他们很累了,我是累习惯了,该给好好休息,恢复人的体力。

我们一同出发去侨眷村落里,说是附近,紧走慢走,也得一两钟头。我们到达首封银信地址后,门楼像是大户人家,在记忆里搜索,好像以前没来过,我在心中默默祷告一下,才扣响大门。吱呀,大门开了,主人一见了我,开心得大喊:“侨批来了!”我有点蒙蒙然,我还没出声呢,怎么就知道我是送侨批的,这一路上没梳洗脸面没整修,我自己感觉就像是一个乞丐模样。

那人家紧接着说:“当年我是听说了彰德侨批社的大名,算计了你们归途的日子,特意在半路截住老爹和你,把我三儿托付你们带去南洋的。不曾想几年过去,你样子是苍老一些,可样貌没变,是彰德侨批社呀。”

我和老爹带侨眷下南洋有许多,我是想不起来,那人叨叨的:“唉,过去几年了,三儿到底来信了,伊阿嫲可担心死了,天天在佛堂念经,本想送他出去在南洋打下根基,以后可把生意做到南洋去。想不到鬼子来了,他们够凶残不讲理,侵占南洋,家人担心三儿的人身安危,阿嫲一想到他就流泪,几年了,把眼泪流干了,眼神也差了。可好了,接到他的信了,伊阿嫲该能清醒一些了。”

我给递过银信,那人老是向我鞠躬作揖,正说着,一老太婆踉踉跄跄在旁人搀扶下疾走出来,一叠声喊道:“是三孙子的银信吗,可想死阿嫲了。”她抢过儿子手里的信纸,几乎贴住眼睛没看明白,赶紧塞进儿子手里问:“三儿到底说了什么呀?”

儿子抖开信纸说:“三儿说他好着呢,送来五块银元孝敬您的。”

老太太咦唔两声,接过银元捂住心口说道:“还有银元送呢,这孙子算我没白疼他,人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我见着不见着不打紧,能躲过鬼子的刀隙就有出息。”老人家捏着两块银元递了过来说:“赏给送侨批辛苦人。”一副富家太太的做派。

我给推回陪护人手里的银元,沉吟一下说:“既是老太太心疼我,敢情向老人家提一请求。这村落我没来过,人生地不熟,天色已晚,能不能收留我和护侨队一行人在此过夜,六个人和一匹马,我按照客栈那规矩给付钱行不行?”我朝阮氏琳使个眼色,她在树下赶紧过来,从马兜摸出三块银元,想递给人家。

老太太说道:“接到孙子的信,比过节还高兴,阿孥,你就安排接待这些贵客。千万不要怠慢了。”

儿子推回阮氏琳的银元说:“原本做仓库的厢房现在空着,马匹有马厩可顾着,只是没有床铺,只能地上铺几块板子,垫几捆稻草,吃的也是日常饭菜,就是番薯就着稀粥菜脯,今年收成不好,鬼子到处封锁,没什么生意好做,日子凑合着。我到厨房看看,留着老太太的腊肉还剩下多少,叫他们给做盘腊肉粉丝。这样会不会委屈各位?”

我千恩万谢:“有个地方遮风挡雨就挺好,我们经常在伯公庙娘娘天宫歇脚,番薯就着稀粥菜脯对我们就是大餐了,留给老人家的腊肉千万不要,不然我们心里实在过意不去,银元还是收下吧?”我不客气,招呼护侨队人进来。

“您饶了我,收了你们的银元,老太太不念叨时年累月的。”主家人带我们进厢房,叫人家送木板来,抱几捆稻草来。过一会,佣人领我们到客厅吃饭,我有点奇怪:“这么快就给我们煮好饭菜?”

那煮饭婆叨叨的:“哪是呀,主人家说你们路上跋涉,该是很累了,就把他们的晚饭先给你们吃了好歇着。家人和我们佣人的再煮,别是熬晚了又是说我们费灯油。还好,是老太太说等你们吃完了她再吃,费灯油说不到我们身上。”说话间,带我们进了客厅,几张板凳围着饭桌,一盆热气腾腾的番薯还有一锅稀粥,旁边就着大盘子菜脯,还有小盘子真有腊肉炒粉丝,那么一丁点的,肯定是给老太太预备的。

我心中咯噔一下:“能雇上佣人的也算大户人家,平常饭菜也就是这些了,碟盘的腊肉是孝敬老娘的,招待我们有点奢侈了。乡里大户人,瞧这日子过的,穷人家不得经常饿肚子。饿肚子的人一多,社会就会动荡不安,到处如此,听说潮汕遇上饥荒年,能想像的惨状在我脑子里反复掂量着。阮氏琳夹了一块腊肉放进嘴里嚼巴,我瞪了她一眼,她赶忙夹起一块要放进我碗里,我大声呵斥:“你放下!”坏了,大家吃饭的气氛坏掉了,他们眼神总是轮流看着我俩。阮氏琳再不夹腊肉,却是把菜脯嚼在嘴里咯吱咯吱的,好像半夜老鼠啃咬木门。

气氛活跃不起,大家确实也累了,一个个靠在床铺上眯眼歇息,只有阮氏琳瞪眼在琢磨我的心事。我就着主人留下一盏油灯的豆大灯苗看了看路线图,老爹标注的银信有三家离这里不远,加上约四十多里地,我决定乘夜把银信送出去,这样就快了许多,明天转入下一个侨批村落路上。我给看门的略略说了一下,牵着火猫就出发了。阮氏琳赶出来喊:“二马兄,我带上短枪,和你一起去,护着你。”

我嗤笑一声:“你得了一把短枪,好像没见你学过,你能拉开枪栓开枪吗?回去歇着,火猫驮不了两人。”火猫得得跑起来,阮氏琳丧气追着说:“两人骑马能贴住身子的机会你也不给。”

还好,夜间送的银信都是平常侨胞人家,接了远方自己亲人的信函银元千恩万谢,对我轻声说的路上耽搁,送达有点晚了表示理解,兵荒马乱的,日寇作祟,能有信件收到就不错了。连他们递过来的茶水顾不上喝,赶紧赶路。我心疼火猫,摸摸它汗淋淋的身背,轻轻拍它额头,马儿好像也理解,白天和我一道赶路,晚上和我多劳,它眨巴眼珠,我赶紧给它嘴里塞点豆饼以资鼓励。

第二天早晨,我腰酸背痛的,唉,岁数不饶人,我望着他们,都已是整装待发了,主人家也在旁边哈着嘴巴看我。丢人丢大发了,一机灵我赶紧爬起来,顾不上梳洗漱口,牵上马就要走,主人家老是挽留:“喝点稀饭再走,就快煮好了。”

轮到我千恩万谢了,我一再向他鞠躬,心中一再祈祷:这一路常常遇上这样的侨眷人家,我到老厝地一定祭天祭祖拜娘娘。

白天里紧走慢走,不敢歇下喘息,连吃饭都是买几块烧饼边走边吃,我总想把耽搁的时间给补救回来,我常常在主人家签收时呐呐说着对不起,侨眷们也动容的说鬼子杀人害侨批,能从鬼子刀锋尖口掉落出自家的银信,就如抬头接住娘娘天外的甘露水,你这批脚好像善财童子。我眼眶润湿了,多好的粤东人,多好的侨眷们,总是这么通情达理。一时间里,我真以为自己就是娘娘派来的达者。

想起侨眷们期盼的眼神,昨夜里的劳累消失了,望着天色昏暗,我把目光投向护侨人,他们有点歪歪扭扭的样子,可看到我咨询的眼神,马上又是精神抖擞。我有点歉意说:“咱再坚持走一阵,这样下来隔天要送达有条理多了,能送快点。”他们总是咧嘴一笑,那模样,是累得不想说话了。唉,我是苦惯了,奈何后生帮出校园家门不久,就这两月多的跋涉,算是人生的开始,回家乡还要接受战火的淬炼,又是忍不住想起练兵场那四十块活人砖,不知他们本事练得如何,教官可有我这般怜惜的心情。我突然心中愣了一下:要按年纪算,他们可以算我的下一辈,如是亲生的小批脚,我能舍得这么消磨他们吗。心中多了一份祈愿:早日赶走东洋鬼子,尽早还一片朗朗乾坤,下一代的孩子不要再受死受累了。后生们,我们跋涉就当练兵好了,你们就要和鬼子开战了。

夜色渐暗,我们正赶往下一个侨乡村落,突然飘来蒙蒙细雨,深秋时节,白天燥热,黑夜里有点寒意。大家披上雨衣,胶鞋踏着水洼地啧啧发响。阮氏琳不断插去脸上雨湿,哈欠连天,她也是练出来了,现在不敢呱呱地埋怨,却是做出样子给我看,越是走近我,就越是受伤憔悴的样子,我知道,大家何尝不累,可侨眷们正翘首以盼,大家同时听到,侨眷们夸咱是善财童子,咱也要做善脚童子,越是在粤东困厄时期,咱善脚后散财,不枉娘娘的一片嘱托。

突然阮氏琳放慢脚步,侧耳听了听,好像一条灵蛇,闪了一下身段,来到队列的尾部,一声断喝:“你是什么人,干嘛老是跟住我们?”一下惊住我们,大家转身过去看,那人抖抖索索的,往后退了退,嘴巴还在辩解:“你们走你们的,我走我的,碍着你们什么事。”

在敏锐这点上不容怀疑阮氏琳的,大家围了上去,那人一点点往后退,嘴里不断念叨:“我有点怕凉,跟在你们身后,多少挡一点风雨。”

“不对,我看你老早就跟着我们,现在越走越是靠近,肯定有什么企图。”陈蕙睐也是一步步逼近他,手往腰间摸去。

那人有点惊慌,退回一步,正碰上阮氏琳,她双手像是摘花,一下碰到那人腰部,突然喊道:“这家伙腰间有块硬嘎达。”就要从他腰间掏摸。护侨队几人赶紧拔出短枪,围了上去。

那人转身撞开阮氏琳,看见旁边有个大池塘,急忙跳了进去,想游过对面。阮氏琳娇喝一声:“跟小姑子玩这手,我可是水浒阮氏三雄的后人。”她再没脱衣裳了,只把短枪和包袱一扔,紧跟着也跳进池里,水池也有个近二十公尺宽,那家伙摊开双臂就要游远。阮氏琳扑棱一声,双手扯住那人的衣裳往回一拽,那人双手扑腾,想甩掉自己的外衣,阮氏琳手臂朝他后肩推去,借势双腿曲起,水中一跃,一个哪吒擒蛟龙般骑坐那人身上。那人水中咕噜几声,勉力挣扎出水面,喊了一句:“小姑姑,你饶了我。”又是沉了下去,大家听见很大声的呼噜一声,该是喝了好大一口水。接着又是挣扎几下,晕头转向朝下水的方向扑棱过来,阮氏琳只是在后面踢打他,没一会,陈蕙睐他们就拿手拽他上了岸。

阮氏琳抹开自己的发捎,没顾上自己湿漉漉的整装,伸手把朝那人腰间掏去,把出一把短枪来,陈蕙睐抢过来仔细一瞄,正式是把王八撸子,正宗的东洋货色,拿出自己的短枪逼住他脑袋问:“你拿了把汉奸短枪想干什么?”

那人结结巴巴说:“我在战场捡的。兵荒马乱的,谁不想有把家伙头护身。”

“不对!若是青抗队打鬼子,连落下的子弹壳都会捡走,国军要是歼灭鬼子,也是逐个尸体搜身,看有没有能用的情报,尤其是拿短枪的士官生,要是鬼子还在战场,不用说了,什么尸体和洋落都会拉走,那还有这么大的哈喇留给你捡。说说看,你是什么来路?”陈蕙睐不给他反驳的机会。

阮氏琳还从他口袋里掏出几张花花绿绿的票子,凑近眼前一看,嚷嚷道:“这个我知道,是日本人的军票,你不是吃东洋屎的汉奸又是什么?”

那人突然大声喊:“能买东西就是钱呀,老百姓那管得了这许多,短枪真是我捡的,不能光凭这一点说我是汉奸呀。”

“坏了,他突然大声起来,说不定是招呼同伙,敢情附近有他们的人。对了,这一路他远远盯着,大概是到了近处,他就凑近过来,看看时机要对我们下手,阮氏琳,找点树叶什么塞住他的嘴。免得他呼来狼群。”我急促说道。

“我不喊了,行不行,家有八十老母和稚儿,不能对我下手。”还是那么大声。

阮氏琳脱下自己的袜子,狠狠塞进他嘴巴里,后生帮集体涌上,狠狠扭住他双臂翻转身后,我一看说:“就绑池塘边那棵树上。”我从马兜里摸出一条马绳来。

阮氏琳有点心疼说:“不然,我一枪打死他,干嘛费这条绳子,值几个钱的。”那人急眼了,不断摇头点头。

阮氏琳扑上去,拿那王八撸子敲了他脑壳,低声骂道:“想借劲甩脱袜子吗,我还心疼我袜子呢,还有那脚丫子的那股子味,本来想着日后给二马兄闻的,结果给你抢去了。”她加把劲把袜子塞紧他嘴巴里,骂骂咧咧的:“还有我和男人初次贴身权,也给你夺走,本想留给二马兄的,没有初次了。呸,小汉奸。”

这话听得后生帮低声笑了起来,我无心和他们玩笑:“快走吧,不然附近他真有同伙,闻到什么气味围了过来就麻烦了。不要打死他,我们没有审判权,确实没有铁证说他就是汉奸。我们没时间了,留给附近村庄的人去处置吧。” “总得给我换身干衣裳吧,”她嘟嘟囔囔的:“说好给我买身衣服的,总没买,什么人口齿没分量。”她走开几步说:“除了二马兄,你们都转过身去,不许偷看,我身子只给二马兄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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