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走观音路30(1 / 2)
二天早晨,上人还是那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众人很是期待等着他开口。上人还眉头锁没打开,嘴巴却是潺潺流水:
汉威遇见我俩,赶紧过来,人小鬼大,和我们说:“阿爷看契爸一人回潮汕地去不放心,还是叫我跟着来,和契爸一道走侨批,他听说了上次回潮汕去契爸中了密林里的瘴气,怕身子残留余毒,什么时候发散,让人展不开,耽误柳观音派下的侨批。”
阮氏琳哼哼说道:“不是阿爷的想法吧,是你想赶紧跟契爸学会走侨批的路,好知道侨眷路线和人家,日后自己独挡一面,早日可接你亲爹来吧。你肯定在家吵闹阿爷,老爷子不胜其烦,就让你跟着来吧。你来之前,可把彰德当家人安排妥当了吗?”
汉威不敢反驳,滋滋的:“阿爷自己拐着木杖能动,我煮了一锅菜粥,够老人家吃上三几顿,碗筷摆到桌面,还有一钵水在桌面,伸手就能拿到。烧功夫茶的火炭都在屋檐下,捡了许多枯叶在旁边让阿爷引火用。契娘,你那新娘当到界河旁不就到头了,该回家伺候阿爷去。我就算过,到你回去,阿爷的菜粥够吃的,不用自己烧饭。”
阮氏琳生气了:“什么时候我当新娘是你这契仔能考虑的吗?你就让老人吃过顿变味的菜粥,天气热,食物容易变味,吃坏肚子去医院花更多的钱。”
我也生气:“你不惦记老爹的身子,只是记挂着兜里的钱。人都来了,你叨叨有什么用。”
阮氏琳大声嚷嚷:“当个彰德家的管家婆容易吗,你们不是说: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汉威日后要做批头的,要学会盘算,当客头的人,自小就得学会整批量算准流水账,该花不该花,心里得清楚。我可算准马兜里的钱,也就仅够一趟侨批来回的日子用度,没多余的剩下。等你回来,还得还给裁缝铺新衣钱。”
汉威嗫嚅着:“阿爷说没关系,平日里都这样,长期这么吃也不会坏了肚子。我才这么烧的。稀粥开了锅,他就赶我走,怕我赶不上趟。你回去给老人家增添点鱼肉,两杯小酒,就补回来了。”
阮氏琳从火猫背上跳了下来问:“那你吃什么喝什么?”
汉威咕嘟着:“我看粿品还有几个,揣兜里就来了。”
阮氏琳伸手说:“也给红儿吃一个。”汉威赶紧从兜里摸一个红壳桃出来递给契娘,阮氏琳到鼻子底闻了一下又是撩了我一下鼻底说:“到底是敬神的粿品,神仙罩着的,还是新鲜精神,我啃一口就当咬了人家一桩心事。”
我有感觉一股膻味,那粿品捂在汉威怀里一整天了,那汗的味道足足的,不敢说出来,这蛇嘴可随话上,什么都可变换话题来,我还真抵她不过,不愧是一丈青。为了更新后第一趟侨批,我忍着点。
阮氏琳不管不顾,把个红壳桃塞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汉威低垂头跟在后面,阮氏琳胡乱说几句,没人接嘴,自己没趣唱了起来:
“一丈青色到河边,
壳粿入嘴心触念;
彰德架起彩虹桥,
侨批映红德彰匾。”
还行,心底底记挂侨批就好,是有些令人烦死甚至害我极不舒服的刺激,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侨批上,是赏心悦耳的。就是把一丈青开了头让我听着不舒服。
看着契娘忘乎所以的唱,汉威走近我身旁,小声说道:“契爸,我紧赶慢赶,赶上陈叔后面,他在前面,人给隐蔽在树林间的稽查人拦住,搜了身,倒没看见搜出什么来,可人要走时,那些人威胁说他们前面挖了插有竹签的坑,小路旁林子间留有能断人脚胛骨的夹子,要是自己不把隐秘的散钱拿出来,让他们带路过卡,脚底插了竹签,脚面中了夹子,勿说言之不预。契爸,什么叫言之不预?”
我有点奇异,看了看汉威问:“你什么时候学会安南话了,知道他们讲的什么话?”
“不,他们讲的是安南腔国标语,我没什么文化,可耳朵尖,听到了,就是这言之不预文绉绉的,自己心中没底,想问个准话。”
“契爸是文盲,酸里酸气的文明话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是我告诉你有危险,听不听由你的意思。”
阮氏琳耳朵更尖,马上转身问:“那砖头给稽查人自己身上的散钱没有?”
汉威猝不及防,脱口而出:“陈叔接下腰带,从里面掏出散票,那些稽查看了看,鼻子哼了一下说:还有吧,几票小钱换不来一瓶酒,不够哥几润个口,你不够老实,让你夹断胛骨算了。陈叔把卷在裤腿的几票散钱也给了,才有人装模作样蹦哒几步,然后挥手让他过去。我估摸着,稽查人就是编个瞎话诈钱。”
阮氏琳哼哼的骂道:“这个笨蛋,读了许多书,把脑子读坏了,那么容易骗。还不如我契仔。乖仔,你怎么过卡的?”
汉威小心看了契娘的脸色说:“我是小孩吗,我拍了拍衣裳到他们跟前,兜兜囊囊口袋里掏出粿品,双手举高给他们看,心里想,你们想要粿品就给你们,最多我饿一两顿,或是到树林间采几个果实充饥,找到你们肚子就不会饿着了。他们凑近一闻就挥手叫我过来。我知道界河,过来后,看见陈叔在浅滩那头呆着,自己就先找你们来,带你们找他去。”
阮氏琳还在恨声不断:“乖子,你比砖头的脑袋好使,你很快就长大,穷人家孩子早当家。那个陈叔没你醒目。”
这夸奖使汉威心惊肉跳的,契娘那脸色比抹布还黑。
走了一阵,火猫好像知道我们心事,突然仰高脑袋嘶叫一声,陈蕙睐就从河边灌木丛里钻了出来。高声和我们打招呼:“真是神畜,火猫知道我的气味。二马兄,这里水浅,现在涉水过去没问题,这一路上安南人没为难你们吧?”
阮氏琳看见砖头,破口大骂:“你简直不是砖头,是个砖坯,读了那么多书,那么容易就给几个安南混仔给骗了。他们说挖有竹签坑你就信了,说有夹子夹腿的夹子也是骗你的,他们自己如是挖坏了道,有谁愿意从他们那里过,他们如何诈钱?夹子更是骗你的,夹子是要钱买的,他们哪舍得拿钱去买来埋,他们说有夹子,你进附近树林里捡条枯枝,这里探探,那里敲敲,好像盲人一般,不就人过去了吗。就几句骗词就使你交出秘藏的票子。白长了一狗脑子,真是没用。”
汉威赶紧过去和陈叔道歉:“真对不起,我跟在你后面,看见了安南稽查搜你身,我就细看他们怎么动作,然后告诉契娘,没想到契娘她突然发火。”
陈蕙睐淡定的说:“让彰德管家婆操心了,我花的不是彰德家的钱,老爹看我要出门,让我从马兜的口袋里摸几个小钱路上用,我不答应,出钱庄时,柳观音让人递给我一沓子钱,我只拿了一些散票。咱不是没给人家挣了钱,不好意思拿多点钱回安南来。给他们的钱不是彰德家里的钱。几个小混混,懒得和他们计较。你学了许多中土文化,知不知道有句:小不忍乱大谋?”
阮氏琳更加犀利骂道:“小钱也是钱,大谋我不懂,你本来到安南就该把钱交给我,统一安排。这一家子吃喝让我操碎心,该花就花,该省则省。我肚子有了红儿,还下河捞鱼虾省节度。这小混混都是猴王管的,我们把猴王搞定了,那钱就不该给小崽子花的。”
汉威看不过去,对着契娘细声说:“我就不该和你说这些陈叔事,契娘有气,等我和契爸一道走侨批路,路上得闲来,我抽时间乞讨去,回安南后,几个小钱,我还给契娘就是,听他们说就一瓶酒的钱,我能要得到。”
阮氏琳冲汉威发火:“你闭嘴,你契娘当过乞丐,你亲爹也要过饭,我们把你乞丐子的缘数要尽了,不许你再当乞丐,你是批头的命,日后是要当掌柜的,要你好好的,你契爸靠不住,契娘和你亲,日后要靠你带好红儿阿弟的。”
汉威低下头说:“不然我抽时间打短工去,夜间少睡几个钟头就是,别看我现在个头小,可我传有亲爹的好身板和气力,能给人家打短工挣钱,很快就把一瓶酒的钱挣回来。”
“不叫你说你还说,你契爸和亲爹都打过短工,也把你的短工饭吃完了。你就乖乖的学侨批事,日后有发展,咱得成为钱庄下最大的批社。”阮氏琳还是气咻咻的。
陈蕙睐抬头好像要说什么,阮氏琳抢先堵住他的嘴:“我不管你什么谋什么忍,在用度上,你的谋得在我的谋后面,我没准允,你该忍就得忍。”
实在看不过去,我再怎么也得说几句:“砖头都是老相识了,走马帮路时他是召集队长。现在是柳观音派过来的账房先生,咱家和人家一样,就是一个小国度般,陈蕙睐就像是蜀国里的诸葛亮,那是相国大人,刘备都不敢这么说他。对了,你熟悉梁山好汉,好比是军师吴用,排位在一丈青之前,宋江也得让他三分。你凭什么这样无端骂人。”
阮氏琳更是大声嚷嚷:“你也闭嘴,你自比牛魔王,管不到蜀国,管不了水泊梁山,彰德家的,上到阿爷,下到汉威,我通通要管,我先帮我红儿约束你们,再说了,吴用不就是无用吗,没挣钱就乱花钱,我不堵窟窿,日后红儿怎么管理你们。”
搭错哪根脑筋了,乱七八糟的,许多人和事搅一起,古人现人都没这么瞎掰的。陈蕙睐摇摇头,不和她说话。
反了天了,日后我怎么当彰德这个家,我朝阮氏琳耳旁大声嚷回去:“我记得没碰过你,你没显怀,怎么知道来投胎是个当家人?”
阮氏琳嗤笑我:“当时,你醉得好像烫熟的死猪般,我睡你行不行?乞食仔那夜来投胎就告诉我,不成讨食伙伴就成母子。我肚子就是个精壮的男丁。铁定的当家人。”我蔫了,红儿他爹还是个红壳桃。陈蕙睐和汉威两人转头疑惑看着我,我不敢吭气,再说什么,这新娘还不知绽放什么屁话来。
我装作没听见她的话,牵起汉威的手说:“阿爷叫你和我走一趟侨批,咱就过河去,和你契娘说不明白事,还是和你贴心,一路上,咱爷俩还一边走,一边读潮汕童谣去。”
汉威摇摇头:“我娘殁了时候,我觉得天都塌了,差点就想和我娘一道走。在族人帮助下,我捱了几天,家族人都知道世道的艰难。遇见你们,走了一趟侨批后,在暹罗巧碰亲爹,更是知道不论哪里,活着确实艰难,安南和潮汕都一样。安南几天里,我长大了,不能再唱童谣了,进了批社门,赶紧学着这一行当的技巧。特别是看信函的文字地址,我现在脑子里全是陈叔备份的符号。”
“乖,还是契仔懂事,你亲爹懵懂无知,你是醒目过头。本来你还是人生少年快乐时光,现在却是满脸沧桑,比我还老道。咱现在就走吧,赶着过河找到客栈,听说夜间邮局也营业,咱把信函给邮到万隆去,那夜里就睡一个好觉。陈叔帮我们探好过河地段,咱就按照他探好的路线过河去。契仔,涉水我到胸脯间,你可就到脖子间了,要不我背你?”
汉威点点头说:“契爸,要是没找到客栈,找间老爷庙也行,我看东西你睡觉。“他突然一阵惊呼:“契爸,你都没拿褡裢,怎么到邮局办事去?契娘,你不能老是骂人,你把契爸骂蒙了,褡裢都没拿,赶紧从火猫背上递过来。你也不能骂陈叔,什么乱糟糟的词塞满人家脑袋,就记不住数字符号了,还怎么办事的。”
我偷偷瞄一眼,阮氏琳有点愧意,嘴里却说:“他没忘了乖鱼吃鳖,去皮炖熟就行。”递给褡裢后,安慰契仔说:“乖仔,契娘心里一乱就急蒙了心,日后,有你在身旁点醒,契娘能好好管家的。”她转头对陈蕙睐说:“彰德家账房人,蜀国的国丈大人,梁山的吴用有用了,回去看阿爷去,我给你俩买瓶酒喝,我会像一丈青对军师一样尊敬你。猴王我们搞定了,那猴狲你不用给他们花钱了。”我能感觉到,自己双眼都是笑纹,脸上蹦得紧紧的,那才是猴狲样。
汉威命令契娘说:“现在涉水过河,要脱个精光,我是大人了,男女有别,你就转过身去,契爸,河水要是淹到你脖子顶不住,就把信函交与我,我能举手托物件,一手泅水。”他快手快脚就把自己的衣裳全脱了,团成一团,看看我的脸色。我嘟囔着:“你别小看契爸,不懂这些生存伎俩,还做什么侨批营生。”我也把衣裳全脱去,衣裳和信函装进褡裢里,举高在头顶。
身后传来清清楚楚的,阮氏琳瘪嘴说道:“那老公鸡我都炖熟吃了,一只小公鸡还摆谱,等我再生一只小公鸡出来,那鸡丁还不是随我摆弄。彰德家相国大人,你身上没钱了吧,跟我走,一路遇见店家,吃安南美食去,回家还喝小酒,给你和阿爷带酒去。”
陈蕙睐有点怯怯的:“你不是说不该花的钱不能花。”
阮氏琳高声应答:“钱该花就要花,我说了算。有我在,你肯定饿不着。”
“那信函备份带上了吗?”
“在我这呢,还这么宝贝,不是用不上了吗?”
“战争年代,还是备了的好,万一邮局寄送途中有了意外,寄件条款里肯定有不可抗力的,没得赔偿。咱可再走送一次,挣回诚信面子。侨眷家有的对信函的渴望比银元到家还热切,毕竟是报平安慰籍父母的要件,不能让母亲把挂念儿子的眼睛哭瞎了。咱的第一次得让柳观音看看,彰德批社是信得过的。”
“这款那款的我不懂,我就记住新娘装的红款,好看吧,二马鬼的新郎装披到你身上也挺精神的,等这趟侨批回来,有点结余,给你也置办一身。”
“我有钱庄的工作装,那比新郎装正式,只是这次没穿出来。”
“那也不能一整天都穿工作装,休闲时还是新郎装比较吸引姿娘子的眼光,忙过这阵子,我给你物色一个沉鱼落雁的。”
“你学了多少中土的成语了?”
“逢秀才讲典故,见寡佬说美人,安南小妹有进步吧。”
话儿转正规了,我也就放心,这一丈青真是让人欢喜让人愁。过了河,看看树林空出来的小路泥印,都有许多新鲜的鞋印和灌木折支,没错,这里是许多人从这里过河或是拐弯到东兴的,汉威递过一个粿品来说:“契爸,河水有点凉,你好像没吃什么东西,先吃这个垫一下肚子热个气。”老远就闻到一股子膻味,看着契仔嚼得老香,我想说到东兴吃口热的,也就不好说出来。我使劲把红壳桃嚼进肚子里。
没多远就到了东兴镇,仔细看看,这里一切都还活跃,夜间没少了生意的吆喝,空气中弥漫一股子吃食的香味。我连连叹息:怪不得人家说是抗战中的小香港,货来货往的,夜间还有马车忙碌,吃食肆里许多人推杯换盏。我紧走前面,汉威跟着后面,两人明白,得赶紧把信函寄送邮局去,那从家中出来时心上压着的大石头才除去。
急匆匆的来到邮局,该是打烊的时间,这里还是一片忙碌,进门时刻,我把那褡裢披在肩背,好像是一条宽大的绶带盖住身子,柜台的年轻职员咳嗽一声,有个年长的职员出来,他的眼睛直直看着我,我知道遇见对的人了,我把褡裢取下,仔细摆在柜台,让人家查验,那年长职员拿老茧的指尖细细摸了摸褡裢的装饰,眼睛几乎贴到褡裢的袋口,没一会抬眼瞄了瞄我俩,我好像是哨兵遇见长官查哨的,腰板直立,眼睛看着远方,就是窗外有个档口,炊烟里冒着饭菜气。略微瞄见长者轻微点头。这一波操作,肚里好像更饿了。长者轻声招呼里间端出两杯茶来,放我俩前面。确实又渴又饿,也不客气,拿起杯子就闷了一口,茶水里面还放了糖,心头一暖:这观音姐姐确实神通广大,仙气都照到邮局来了。我看了看汉威,人微闭双眼,嘴巴默念着什么,我也咳嗽一声,汉威睁眼看看我,我示意他赶紧喝茶。他喝了一大口,惬意得眯上眼睛,人精神多了。
那长者俯低身子,指尖勾我,我有点不知所措,那长着茧皮的指尖扒住我脖子轻声问:“观音慈悲?”我一时差池,脑里突然冒出一句:去皮炖熟,我刚说了个去字,汉威在旁大声咳嗽,使劲撞了我一下。我醒悟过来,忙回答道:“侨批渡人!”长者疑惑看着我俩,突然伸手牵了汉威进去里间,过一会才放他出来。问我:“彰德家当家人,你想取多少银元?”我把信函放柜面说:“就想把这些信函寄送到邮局离潮汕地最近处,没其他。”长者点点头,眼睛一直没离开过侨批信函:“嗯,都是暹罗寄送潮汕地的,谢家底下的钱庄收的。”他拉长声调却是小声的:“观音慈悲。”我不敢怠慢,小声应道:“侨批渡人!”长者点点头说:“寄送费用都在紫竹林里算。”我不敢和他对视,轻声答:“您老看着办。”长者递过一张表格,让我在上面签字。我拿过柜台上的红泥,指尖使劲摁一下,在签名处摁了一下,长者摇摇头:“签名比指模重要。”我无法,接过他的笔在上面又是划了两笔。我实在是没信心,自己的签名就是狗尾巴飞天,见不得人。长者瞄了一眼咕嘟道:“大少奶奶还不你的姓呢,就这么信任你。”递过一张回执来,我千恩万谢朝他连连鞠躬,小心把回执塞进怀里,退出邮局了。
我好像不太饿了,问道汉威:“那老者牵你进里间问了啥的?” “他就问了咱是什么批社,送潮汕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