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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宝清和陶二郎走着走着就离了人群,像是要去林中解手,其实是要绕去蓝草田里偷苗。
陶二郎不知是缓解紧张还是按捺不住好奇,时不时说上一句,听说金鳞池如何如何的。
这也难怪他,金鳞池还是头回对庶民敞开,明宝清料想今日金光里的人都会去凑这热闹,即便不能去,也会像陶二郎这样心思散漫。
明宝清来过金鳞池不少回,大大小小的诗会宴会赏花会,男男女女的游玩相看也参加过几次,她与林三郎就是在金鳞池的游船上见的第一面,不过不是同一艘,而是交错而过的两艘游船。
离得金鳞池越远,越见不到什么人了,陶二郎放心了不少,但明宝清一进山里就犯了迷糊,好几次走错路又折返。
“明娘子,”陶二郎擦了擦满脸的汗,道:“你记不记得路啊?”
“我没来过,只是听下边的人提过方位,本来想着循着人走过的小径就到了,可看起来他们好些日子没来了,路都没了,这庄子换了郎主,管事肯定也换了,那苗圃说不准都被废弃了。”明宝清抬首辨了辨日头,道:“方向不错就能找着,费事一些罢了。”
她的笃定令陶二郎放心了些,俩人又在这山里摸了半个时辰,等听见明宝清听着溪流声说‘就是这’的时候,陶二郎一下来了精神,疲惫尽消。
这块苗圃果然是被废弃了,虽然大部分的苗都被移掉了,但遗留下的根苗还很不少,零零散散间在其他的杂草里。
陶二郎那叫一个欣喜若狂,埋头就是一阵刨,他把那十几株根苗强健的全刨了裹在包袱皮里,笑着对明宝清道:“走,咱们快回去,阿耶要高兴坏了。”
“马蓝似乎喜热的,我记得有一年霜冻来得早,蓝草就减产不少。”明宝清用一根树枝支着自己,往山下走去。
“是,我阿耶知道,”陶二郎三两句话离不开他阿耶,陶老丈虽只是个
种蓝草开染坊的,却也得了儿子的真心敬爱,为人父母能做到这份上,一辈子也值了,“我阿耶说这种蓝草产自南边,喜湿喜热,嘿嘿,你那次一提,我阿耶念叨一个晚上,说什么若是栽在溪水边,就省力多了,若想收三波,入秋的时候可以撒点腐叶烂肥在上头产热试试。”
明宝清轻轻笑了笑,没说话,走了这么久的山路,她也累啊。
陶二郎觑了她一眼,说:“明娘子你放心,我阿耶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他答应种出马蓝来了与你分成,就一定会做到。靠这个发财虽不行,但给家里时不时添个肉菜还是成的。”
虽写了文书,但因为这事暂且见不得光,所有没有中人见证。
“我与陶老丈提起这事,是一时兴起,也是想过的。我家小妹,游家小郎毕竟是年岁小,力不支,每次带回去的花草没有旁人的多,但陶老丈从不会在账上克扣了,而且时不时的,陶嫂嫂还管他们半个蒸饼,一碗小杂鱼什么的。有一日我带着蓑衣去你家接小妹回来,见他俩窝在你家檐下喝一碗热米汤,陶嫂嫂在给他俩擦头发,我瞧见陶老丈从堂屋里出来,一眼瞥见又赶紧缩脚躲回去装作没瞧见。”明宝清想起陶老丈那鬼鬼祟祟的样子,轻笑道:“他是心好的人,只是口硬面冷。你家家风很好,能福祉绵延。”
陶二郎兜头受了这么一通夸,摸着脑袋笑道:“承你吉言了。”
两人正沿着山路往下去,远远瞧见上来有人背着柴刀上来。
“明娘子,咱们走这边。”陶二郎忙道。
明宝清却站在那里,陶二郎又不好扯她,只连声催她。
“你先去。”陶二郎正疑心她是热昏了头,就听她又道:“这人我认的,你快走。”
她既这样说,陶二郎不再耽搁,匆匆离去。
明宝清扬起手喊了声,“有福叔!”
那人在山腰处猛地抬眸,找了一圈没瞧见人,直到林间一阵响,明宝清突地出现在他跟前,叫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大娘子!?”邱有福一脸不敢置信,瞧见她这黑溜溜的打扮,真是心酸透顶。
“碰上你真是巧了,邱嬷嬷好吗?我好久没见她了。”明宝清笑起来,问。
邱有福没有说话,眼神闪烁,明宝清的笑容一点点收起来,因为她看见了邱有福衣襟处露出的那一截麻料。
明宝清不可置信地望向邱有福,他艰难点点头,道:“两月前叫我去领的人,岑府给办了丧事,大娘子您别伤心,棺椁寿衣都很好。”
“邱嬷嬷身子素来健壮,怎么会。”明宝清低声说。
“听说是摔了一跤。”邱有福说。
“听说?邱嬷嬷摔了,你都没去看过?”明宝清不解地问。
“没给体面,我怎么好进府?本来想叫我家那口子去照顾的,那嬷嬷又说她不过是个侄媳,不够亲厚,论机灵体贴哪里比得上府里的婢女灵巧。”邱有福为难地说。
“哪个嬷嬷?”明宝清问出口,又很快自答道:“二舅母身边的瞿嬷嬷?”
邱有福点点头。
明宝清看着邱有福脏兮兮满是泥的一身衣,愈发困惑不已,“你,你怎么跑到宇文侍郎的庄子做活了?你不是在祖母漆行里吗?他,他们把你卖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呗。”邱有福苦笑道。
“可你是家生子啊!”明宝清没料到岑石堂居然做得这样狠。
邱有福说:“我是老先君嫁妆里跟来的家生子,不是岑府的。”
明宝清愣在那里,蹙眉道:“我寻个机会去找六舅舅问个清楚。”
“别。”邱有福无力地挥了一下手,道:“我听说六郎君在府里争过了,只是被训斥了一番。二夫人还说是六夫人怂恿了他,要他休妻。”
“什么?!”
见明宝清惊愕,邱有福赶紧道:“没成,但逼得六郎君交了我们几个的身契。”
明宝清彻底无言,邱有福倒是看开了许多,道:“大娘子别操心我了,这庄子上的活就是累些,其实也还好,要交的粮没别的庄子上多,管事的虽严苛,但好歹不会太饿着我们。我识得几个字,近来帮管事的记记账,也算得用。”
“那你怎么还要上山砍柴?”明宝清不太相信。
“管事今儿查账,发现山上几分蓝草田没人打理,叫我先去看看。”邱有福原先在铺子里也是一把手,自然也是个机敏洞察的人。他又知道这里之前是明府的庄子,看了眼明宝清鞋侧黏着的一点蓝草碎叶,只道:“想来荒得厉害,明儿直接叫人上来垦开得了,大娘子蹭蹭脚,我先送您下山去。”
邱有福在前头给明宝清开路,一路上闷头走路,走到山脚下的时候,见明宝清还是一脸郁色,显然没有从邱嬷嬷已经去世的消息中回过神来。
他终是道:“大娘子知道我堂弟吗?”
“邱有喜?我知道他在祖母的马行里做二掌柜。”明宝清忙道:“他也被卖了?!”
“那倒没有。”邱有福忙道:“我听说连着马行的房契地契和所有奴婢的身契都没找到,若去官府大张旗鼓地补办,显得二郎君私心过甚,要侵吞隔房婶母的嫁妆,恐遭御史弹劾,所以这马行的进项还都是六郎君收着的,二郎君他虽为家主,也不好讨要。”
明宝清冷了心,道:“祖母还不如什么都不给呢,真是人走茶凉。”
其实邱有福想说的重点不在此处,他犹豫了一下,道:“那马行曾在您的嫁妆单子里,我疑心是被姑母有意藏起来了,还有两间在别县的小铺子没找见契书呢,不及马行点眼,所以没被发觉。”
桐油顺着汗进了眼睛,蛰得明宝清睁不开眼,她背过去咬牙无声哭了一阵,抹了抹脸转过身来,对邱有福道:“照这样看来,我即便拿了这份富贵,难道就能守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