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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飞没觉得这有什么,翘起脚板一看,一条肥蚂蟥吃得正欢,他居然没留意。
“呀!”明宝锦叫起来,游飞举起一只手挡着她眼睛,另一只手则在蚂蟥钻咬的边上重重拍了几下,蚂蟥就掉下来了。
看他熟门熟路的样子,应是处理过不少次了。蚂蟥咬过的伤是个三角口子,还冒着血。
明宝锦抓下他的手,从驴背上滑下来,道:“你骑上来,我带你回家让苗姨给你弄弄,别让你翁翁看见了。”
游飞翘着脚,跨骑着小毛驴,乖乖跟着明宝锦回家去了。
大家都是好些天没见游飞了,老苗姨弄了些皂荚煮水给他浸脚上的口子,翻了翻他那一篓子药材,道:“好些黄精呢,倒是能卖几个钱。”
游飞没说话,他已经靠在凭几上睡着了。
接下来两日,游飞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待着,跟游老丈一道搓搓麻绳,也养养他那双烂脚。
因为明宝清弄出来的那一个搓绳的摇车,游飞的手掌终于是没像去年那样破了又烂,麻绳做得又多又快。
游老丈算了算自己种的麻,觉得都不够他打发时间的,背着手又出门去拔野麻了,早早的沤上,晾好了,等到天寒地冻都不好出门的时候,猫在家里摇啊摇,他觉得还挺美。
因此,老苗姨说:“小青鸟像谁!?还不是像你,闲不住的老东西!”
游老丈是闲不住啊,他要耗干自己的老命给游飞挣下钱来,吃喝穿衣,他恨不能连着娶媳妇养重孙的钱都攒下了。
他只是一个糟老头,虽生在皇城边上,跟那些住在山窝里不知哪朝哪代的人相比,他也算开阔了眼界,但每每遇上与官字沾边的事情时,他还是禁不住的害怕,更别提他儿子儿媳还折在那上头。
万年县一向于东渭河畔开场收缴皇粮,明宝清的驴车上只够负载游家的粮和姜家的粮,算上几个人的话,就不能再多了。
游飞趁势让游老丈别去,说会累着驴。
游老丈原本不肯,但陶家、周家都是一道去缴粮的,同乡人多,而且明宝清也说会看着游飞,他想了想,往后的路总是要游飞自己走的,就点了头。
姜家去缴粮的是姜小郎,这种事就要性子稍微‘浑’一点,或者‘硬’一点的人去办,不至于被两个口的官字一震,自己姓什么都答不上来了。
眼前,这个正小心翼翼展开麻布袋的口子的郎君明宝锦并不认得,但姜小郎同他打了招呼,唤他刘阿叔,好像也是青槐乡上的人。
他拢着袋口,确保每一粒谷子都进了官斛,没有一粒会蹦出去。
刘阿叔倒完了,还拎着麻布袋的两角抖了抖,小吏拿出块板子一刮平了谷粮的尖堆,对着官斛内的计量比了比,堪堪够上那户要交足的米数。
明宝锦踮脚看着,都忍不住替那位面色蜡黄的郎君松口气。
随即,闷闷的刺破声响起,斜削的长竹筒深深戳进量米的官斛之中,小吏垂下手去,一握那挑出来的谷粮,皱眉道:“太潮!不收!”
刘阿叔本就一副骨瘦嶙峋的样子,像是多病之人,闻言当即跪到在地,哭求道:“官爷,官爷,求您抬抬手,抬抬手。”
小吏见多了这样的人,根本连一句废话都懒得说,就让人把他拖下去。
明宝锦后退一步,掩在明宝清身后,轻声问:“阿姐,他们要把他怎么样?”
“暂时不会怎么样,若缴不出来,自有乡长、里长去要。”
“要是今年的粮实在不够呢?”
“用其他东西来抵。”
“要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呢?”
明宝清垂眸看着她,如实道:“不逃的话,要被收监的。”
姜小郎如一尾胖头鱼般游到后头去,不知是同那些皂吏商量了什么,箍在刘阿叔身上的手松掉了。
瘫软的刘阿叔被姜小郎搀扶起来,借了明宝清的驴车坐一坐。
“你也真是的,发潮的粮衙门不收你不知道?收进仓里霉坏生虫了,其他好的粮也要被祸害了。回家再晾晾,只许多不许少!”
姜小郎一边假模假样地埋怨着,还一边左左右右替刘阿叔赔着笑。
明宝锦听见钟娘子在她身后说:“这人倒是蛮好的嘛。”
她正在心里点头,却听周大郎说:“傻的!”
钟娘子瞅了他一眼,眼中柔情在日复一日的浓郁苦涩中淡了许多,她低声说:“我先去给阿家抓药了。”
周大郎含糊地‘唔’了一声,明宝锦搞不懂他们夫妻间的沟沟壑壑,但也明白他们是闹别扭了。
“五升两合米,记。”万年县衙门的书吏大声唱念道:“青槐乡未央里游平安,纳粮足额。”
游飞折拢了麻袋走回来,明宝清招呼着姜小郎,又对游飞道:“走吧,咱们同钟娘子一路卖你的药去。”
乡野小子初来乍到,那药材肯定是要被压价的,但姜小郎是倒腾这一路的熟手了,就没有欺生这一说了。
他捧着游飞的脸蛋朝众人晃了晃,特跟掌柜的说:“这是我小兄弟,往后有什么好货,还请掌柜的照应一二。”
掌柜有几分听进去另说,起码游飞混了个脸熟。
“怎么又涨价了?”那一头,钟娘子紧捏着荷包,轻声问。
“药材涨,我们不涨喝西北风啊,贵进来贵出去。”抓药的小徒弟今日活计太多,不耐道。
钟娘子蹙眉抿唇,摸着荷包里恰好的钱数,垂着眼回了一句,“药材降了没见你们便宜呢。”
这话顶在一块,接下来再说就是难听话了,姜小郎闻风而动,贴着柜台就滑了过去。
正此时,街面上忽然一阵喧闹,几个人从药铺门口一路狂奔而过,随即就是一群不良人追在后头。
游飞急忙跑到门边去看,明宝清和明宝锦怕他直接冲了出去,一个抓住他的肩头,一个握住他的腕子。
那些人没再跑,因为严观从街那头的屋檐上飞跃下来,横刀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跑什么?”严观逼近一步,皮靴踏在地上闷闷作响,那些人跌在地上,满目惶恐地挪着屁股退一步,“我问你们跑什么?”
“自己姓名不知道?夜里在哪睡觉不知道?”
严观手里的佩刀没有出鞘, 他腾了一下手,刀在鞘中微撞,发出一阵他自己习以为常, 却另旁人胆寒的声音。
追上来的一个书吏手里抓着笔和一本册子, 叉着腰缓了好半天, 还是气喘吁吁地说:“老老实实, 唉,交代了姓名,呵, 和, 和落脚地就行了。”
被追的那些人还是不敢开口,满街的人,不能吓得他们再跑再挣扎了, 严观只得耐着性子道:“早些呈报上去, 就能早些落户分田。”
“啊!?”有人溢出惊喜的一声叫, 也有人在小声反驳, “谁信啊。”
观给了那人一脚,高声道:“宇文侍郎新令,不计前由, 浮客悉自归于编户, 先落户籍者先分田地。”
明宝清听得入神,袖子忽然被明宝锦轻轻扯了扯, “阿姐!这样的话黑叔他们是不是也可以落户分田啊。”
“如果没有其他设限的话,是。”明宝清摸了摸明宝锦的脸蛋, 发现自己的小妹妹不仅机灵, 还很敏锐。
“太好啦!”明宝锦欢喜地道。
“有这么好的事?”游飞的质问恐怕是朝严观去的。
明宝清揉乱他的头发,道:“于朝廷来说, 是任由这么些青壮游离在外,还是给他们田亩,编他们入户,再收他们税粮。你说,哪样更好?”
游飞默了一下,轻问:“那如果从前有逃税逃役的事情,都不追究了?”
“这些浮客十之八九都是逃税逃役出来的,如果还追究的话,京畿一带劳力大减,连王公贵族家的庄园都要没人耕种了。”明宝清听出他话里有话,俯身戳戳他的脸蛋,问:“黑大他们是逃了什么役?”
游飞抓抓耳朵,拢着嘴在她和明宝锦耳边道:“他们原是运官粮的纤夫,要干三年,干了一年,实在受不了了,只能逃了。”
“我就说嘛,难怪那么黑!成日在河滩上晒着吧。”明宝清恍然大悟,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有一回自己说漏嘴了,可能看我是小孩子吧。”游飞还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我除了你们,谁都没有说过。”
严观早就瞧见他们一大两小凑在一块说小话了,只是被驴车挡了许多,在那时转时停的竹风车后,明宝清那双眼睛一下好奇,一下惊愕,眼睛漂亮,其中神采也分外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