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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太清楚以卵击石的下场了,褚娘子如今是一家主母,她这种做法,算是很留情面了。”这话他不想让游飞听见,是俯在明宝清耳畔说的。
他的气息很烫,明宝清的身子颤了一下,意味
不明地摇着头。
“不,不,”她连声说:“不,不。”
她后退着,像是在躲避躺在那里的苗娘子和跪在那里的游飞。
严观看着她退到自己身前,踩住了他的靴子,她都没反应过来。
他甚至能感觉到她在战栗。
严观伸出手,想要安抚她。
廊上脚步声匆匆响起,明宝清好像一下就醒了过来,脆弱被她立刻藏了起来,好像是某种不堪的东西。
她望向来的那个妇人,流利得体地屈膝行礼,然后转眸看着严观。
“这是陆夫人,陆大夫,她专看妇人病的。她的夫婿是替我开蒙,教我识字的先生。”严观收回悬在她肩头的手,连忙引荐来人。
陆大夫保养得当,年岁虚虚实实看不出,但面上神采有一种历经岁月的沉淀感,她身上有酒气,双颊微红,但眼神非常明亮,动作利落而迅疾。
她看着明宝清和严观简短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坐到榻边拿起苗娘子的腕子把脉。
很快,她的目光定了定,旋即蹙眉,开口只让刘季拿来一卷被褥替苗娘子盖上。
游飞满眼期冀地看着陆夫人,陆大夫睇了他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只看明宝清和严观。
明宝清快步上前来,轻声问:“大夫,请问她怎么样了?”
陆大夫没有回答,起身去后堂。
游飞想要跟上,明宝清却说:“守着你阿娘。”
她再跟进去时,陆夫人已经在抓药了。
“油尽灯枯,她不是一日煎熬成这样的,是日日夜夜,惊惧忧思所致。”陆大夫眉头紧皱,扫了严观一眼,“大过节的,正月都没出,真想把你一笤帚扫出去。”
严帅沉默着任凭她训斥,明宝清忙道:“是我有求于严帅,陆大夫请不要怪他。”
陆大夫看着她,眼神稍微温和了一些,说:“随口说说罢了,生老病死,是不能挑日子的,既做了大夫,也习惯了。我开些药,吊一吊她的精神,让她同孩子多相处些时日,但你们这些做大人的心里要清楚,可以准备后事了。”
明宝清忍住一声哭,陆大夫却说:“想哭要哭的,忍着对身子不好。”
她把抓好的药递给刘季,又扯过一个脉枕,对明宝清说:“手来。”
明宝清觑了严观一眼,他对她轻轻一颔首,示意无妨。
“戒备心这么重?我是大夫,你看看你的脸色,比我家老头子年年出考场的时候都差!”陆大夫看向严观,埋怨道:“今晚上带他们做什么去了?弄成这样!”
严观和明宝清不敢说话,天大地大,大夫最大。
“月事乱成这样。”陆大夫又蹙眉。
严观往后踱了几步,转身去前头了,陆大夫睃了他一眼,又看明宝清垂着眼的样子,说:“给你抓些药调理一下,不能仗着自己年岁轻,就不顾惜身子了。”
严观与刘季在前头守着,明宝清听到他问:“今日怎么在这里?”
刘季说:“你这几日都不着家,我和吴叔大眼瞪小眼也无趣,刚好司农寺里有几个女奴的脉案我琢磨不透,所以来请教一下陆夫人。”
严观不再说话,明宝清听着这些稀松平常的对话,却觉得像是有什么事不太对。
她猝然回神,轻声说:“多谢夫人,请问要多少诊金?”
陆大夫忙着称量药材,头也没抬,问:“你跟那小子不熟吗?”
“严帅是好心帮我们。”明宝清含糊说。
“那就让他帮到底好了。”陆大夫边给她抓药边说,“这两年好多了,从前啊,这小子三天两天往这里跑,不是这痛就是那伤的,做他的开蒙先生真是亏透了,比养个儿子还操心。不过他自己受伤,要是挨得住,很少夜里敲过门,都是坐在门边等着天亮了才进来的。”
“今夜很麻烦您。”明宝清轻声说。
“刚说过又忘了。”陆大夫把抓好的一摞药塞进明宝清手里,说:“生老病死,是不能挑日子的。”
晨光微熹时,苗娘子的眼皮轻轻在颤。
她虚虚睁开眼,看着绿雾雾的车顶棚,有种仰面躺在竹林里的感觉,然后一只小青鸟探头看着她,用尖尖的喙碰了碰她。
小青鸟不是‘啾啾啾’的叫,而是叫她,“阿娘。”
这一声‘阿娘’让苗娘子彻底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游飞身上,在小驴车里摇摇晃晃。
她并不觉得颠簸,反而觉得这种摇晃很舒服,像是在被娘亲哄睡。
只不过现在身份反了过来,是儿子抱着她。
苗娘子伸手摸了摸游飞的脸,一点点擦掉他的眼泪,听他说:“阿娘,我好想你。”
她轻轻笑了笑,说:“阿娘也很想你。”想到骨头里了。
苗娘子又见到了明宝锦,看着她在床前笑眯眯的,像一朵开在冬天的花。
她见到了游老丈,看着他佝偻而衰败的样子,看着他背过身去抹眼泪,她很愧疚。
她还认识了很多人,游飞一一给她介绍,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在她不在的日子里,知道游飞身边有些人在,对她来说是莫大的安慰。
可这屋里还少了一个人,一个她知道不可能再回来的人。
这让苗娘子觉得很冷,尤其是在夜里的时候,她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像一个断了线风筝,魂魄随时要腾空。
每当这时候,只有游飞握着她的那只手才让她有那么一点点实感,但就连这一点点的感觉,也在日渐消退。
人快死的时候,会有些自觉。
她总在跟游飞说对不住,她这个娘亲做得不好,但她想见游春生了,很想很想。
众人都能隐约感知到她的流逝,但明宝锦一点都不觉得,她每日都来看她。
带着自己做的枣糕、栗子羹,带着一株新嫩明黄的小花来看她。
这是用来留种的珍贵小黄花,但明宝锦悄悄掐了一朵来送给苗娘子。
“这是什么花?有些像油芥子花。”苗娘子气若游丝地问,笑对她来说太累了,但明宝锦还是能从她眼底看见笑意。
“是茴子白。”明宝锦将这株小花搁到她枕边,说:“你昨日吃的菜粥里就有茴子白。”
可她不知道,苗娘子其实没有吃。
不论是昨日的茴子白菜粥,还前日的虾米黄芽菜,她都吃不下了,但鼻端有闻过那种新嫩的气息,也够了。
那株小小菜花无香,就是黄得很金灿,像在春日一样盛开着。
这让苗娘子想起她与游春生刚定亲时的事,他们俩一天都在傻笑,在落日余晖中藏进油芥子花田里,笨拙地亲吻着对方。
“谢谢。”苗娘子对明宝锦说。
感谢她带来了小青鸟,还带来了游春生的吻。
明宝锦笑眯眯地趴在床前歪头看苗娘子,举着自己和游飞的字给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