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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轻拽缰绳,驴蹄停顿,严观知道这个合她心意,就说:“走吧。”
严观对这万年县的丝丝缕缕都很清楚,边走边说:“寺庙里忌荤腥,供给匠人的斋饭也不会太好,所以天黑歇息前,他们很多时候都会去平康坊的东北一隅那吃些猪肠羊肚之类的下水,好添些油水解解馋。”
“平康坊里还有专吃内脏下水的地方?”明宝清诧异问。
“有,东市白日里卖不掉的下水就直接送到那去,卖的也不贵,但味道还不错,那只是沿着墙根搭的两间小铺子,但每日的流水也不可小觑。”
严观知道自己和她从前哪怕是从一条街上过,看见的东西也截然不同。
她看见的皆是飘摇的店招,迎来送往的笑脸,而他看见的却是街边肮脏的乞儿,人群里狡猾的扒手。
而今,两人的视野渐有相融的部分,他明明应该欣喜的,但心底却在惋惜。
“我想起来了,从蹴鞠场出来沿街就有一家酒肆,阿兄说他家炙软牛肠的味道很好,但我从没吃过。”明宝清轻一拍手,十分认真地说。
她的话打断了严观的思绪,他笑了笑说:“软牛肠自然是好吃,也贵。”
平康坊的公主府几乎占据了整个坊的二分地,蹴鞠场就在公主府旁边,也占二分。余下一些达官贵人的宅邸再占四分。
余下两分,一分是散户住所,严观方才所言卖下水的铺子就算在其中,另外一分则是娼妓聚集的三曲之地。
“爬门巷子?”明宝清听到这,想起严观那夜在邵家提到的暗娼一事,轻声问。
严观其实不是太想与明宝清说这些,但她既然问了,他还是答了。
“爬门巷子在北门之东,靠近散户居所,住在那里的,大多不是官妓,即便偶有几个,也都是年老脱籍的。”
不是官妓,那就是私妓。
“那里的人,变得很快。”严观说这话的时候,正抬眼望着菩提寺露出来的一角穹顶,“今日开门是这个女娘,明日开门说不准就换了一个。”
明宝清看着他眼底的情绪,忽然意识到什么,问:“你说被邵阶平弄没了半条命的女娘,她是不是不见了?”
严观蓦地转脸看她,对于自己这样被轻易看穿,他有些难以接受。
“你是不是怕自己那句话害了她,又去看过了?”明宝清柔声又问。
严观垂了垂眼。
“她不见了吗?”明宝清的语气轻柔地几乎叫严观有些受不住了,他的情绪像是被她抚弄过一样震颤而酥麻。
“根本无需这样含糊其辞,”严观别开眼,说:“她那个所谓的母亲直言,她害了恶病,已经死了。”
明宝清想要追问一句,但也知道严观答不上来,他连尸首都见不到,难道还能凭空断案不成?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明宝清问。
夏日的晚畔闷热,严观口中却透出一股冰寒,“还没出正月。”
明宝清默了默,说:“你怎么不告诉我?”
严观瞧着她,道:“这样的坏事说什么?”
明宝清眉头微拧,道:“坏事也要说啊,这不是咱们一起担过的事吗?”
这话里的亲密让严观很受用,他看向明宝清,见她的样子谈不上生气,只是有些恼。
严观不由道:“往后一定知无不言。”
她的眉头这才松开,徐徐露出一个笑。
今日进城是临时起意,眼下时候已经不早,平康坊却像是刚刚醒来。
娼妓聚居的三曲之地只占了平康坊的一分地,可整个平康坊却都拢上了那股香甜糜烂的脂粉气。
小驴车走了很远都还没走出李相家的院墙,等栅栏和高墙终于结束后,巷道深深,店肆林立,檐下灯笼明亮如昼,而再走几步,就又是礼部尚书崔氏的宅邸了,似乎那夹缝一般的巷道,就足够小民生存,似乎那猛兽齿缝里的残渣,就足够蝼蚁饱食。
明宝清看着这一幕,觉得自己好像被分成了两半,过去高高在上,如今,该怎么说呢?用与民更始这个词,会不会显得太狂妄自大了?
她倚在侧窗边想着,就听在前面赶车的严观开口问:“前面那黄老妪家的馄饨不错,尝尝吧,饿不饿?”
明宝清摸了摸自己的钱袋,推开前面的小窗笑盈盈说:“我知道,我吃过,我请你。”
严观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素手笑眼,只觉得今日的自己幸运至极。
黄老妪家的馄饨馅料有多种,河鱼馄饨,鲜肉馄饨,素细馄饨,依着时令不同,内馅也会有改变,做法则有蒸、煮和煎三种。
“河鱼馄饨煮两碗,素细馄饨和鲜肉馄饨煎拼一份。”明宝清看着严观,见他正在打量周遭食客,觉察到她的视线后收回目光,轻轻点头示意都可以。
明宝清估量了一下他的胃口,又想着这些日子欠了严观不少人情,就说:“再要一份炸八块。”
所谓炸八块也是黄老妪家的招牌菜,一只嫩鸡剁成八块,薄薄裹粉不糊酱,直接下油锅里炸得焦酥,滗去油后重新下锅里撒料翻炒,料都是干料。
明宝清吃得出来的只有椒盐、孜然、芝麻、花生,她知道这好滋味里还有别的香料,但却是尝不出了。
严观用水囊里的水给明宝清净手,他控制着水的流量,小心不溅湿她的裙摆。
“要是带小妹来吃,指不定能尝出店家的秘方呢。”明宝清吃独食的时候,总是有点愧疚。
“下回吧,炸食冷了发腻。”但是刚出锅就吃,堪称酥香脆嫩。
河鱼馄饨汤鲜味美,咬开一口,汁水丰盈像是都要搂不住了。
煎馄饨更是讲究,码好馄饨以后还要在锅里浇淋上一层米浆,煎得金黄焦脆正好出锅。
明宝清看着这道煎馄饨忽然笑了起来,说:“这道吃食在宫宴上,叫做米浆翅麟,听起来多气派。”
其实不过是煎馄饨。
这三样叫他们吃得干干净净,心满意足。
明宝清站在柜台前头结账,那只炸鸡贵,足要七十五文,加上馄饨共要一百二十文。
她钱袋里的铜
钱是够的,只不过都是散的,所以要一摞一摞点数好。
身后有人不耐‘啧啧’两声,埋怨明宝清磨磨蹭蹭,耽误他家郎主吃新鲜了。
严观回头瞧了那人一眼,就听明宝清含笑道:“你家郎主这样金贵,挂账就好了呀。”
平康坊里出入的都是达官显贵,自有账房结算,就连有些头脸的优妓都能在食肆里挂账,月结或者半月结一次。
否则一餐饭吃下来,十几百两都是寻常,难不成把银锭子带在身上,还是扛着布帛丝绸来抵账?
明宝清这话一出,对方果然噎塞。
“走吧。”明宝清点数好了钱,回首同严观说。
那跑腿的小厮好奇地打量着这对由女娘出钱的男女,平康坊里姑娘出来侍客也很常见,但这一对显然不是这样的关系,倒像是新婚小夫妻攒了银子特来平康坊见世面了。
两人吃过这一餐,重又驾起小驴车往平康坊东北一隅寻访石匠。
东街上也有高官宅邸,但并不临街,临街的铺面人来人往,街边的小贩见缝插针的做着自己的小买卖,严观伸手就要了一份用葡萄叶托着的薄荷渍橘皮,递进小窗里给明宝清。
明宝清用指尖拈起一撮绿黄糖霜吃了,葡萄叶上还散着一些,严观把葡萄叶团了一团,塞进口里嚼了。
薄荷叶是捣烂的,橘皮是用糖浸过的,所以又凉又甜。
明宝清在靠近那个下水铺子时才知道严观为什么要买这个薄荷渍橘皮,就算是四面透风的小摊,下水也是在里边料理的,但那种内脏的臭气和油味还是在夏夜闷热的空气里翻腾着,而且还有点香,糅在一起,着实不好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