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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观看似干脆地点点头,招来绝影离去,明宝清则朝道观走去。
眼下,坊市还是很热闹,熟悉的香气像是从记忆的传出来的,但又过分的浓烈真实,明宝清循着味抬起头,看见是匾额上写的是洪氏缹锅铺,明真瑄曾带她来吃过。
缹锅与冬日里常吃的暖锅不同,暖锅是热汤煨煮生食,而缹锅则是用少水缓火油焖。
想吃缹锅得耐得住性子,于铜铛中先铺一层盐、豉、姜、椒,再铺上肥润一点的羊肉或猪肉,再布上一层葱,葱上则需再布香料调味,再布肉与葱,循环两至三层。
因在道观附近,这间缹锅铺子取素食蔬果也很便利,所以缹锅还可以素煮,多用春日用瓠瓜,秋冬用菌蕈。
明真瑄带明宝清来吃的时间挑的很妙,刚下了一场凉凉秋雨,羊肉肥美,瓠瓜未落,菌蕈冒得飞快。
将葱与香料铺在一处,一层瓠瓜一层肉,一层菌蕈一层肉,小火在铜铛下将羊肉中肥油都煸出来,滴落在瓠瓜、菌蕈上,又反煎出其滋味香气来,交缠杂糅,至铜铛掀开时,房顶都要被那阵香气顶翻了。
羊油煎羊肉,又有蔬菌汁水浸润,丰腴柔细,瓠瓜菌蕈则沁满肉香,滑嫩清甜。
明宝清仰脸望到二楼临窗的雅间,似与那时拈着筷子懒懒看窗外的自己对了一眼。
她那时可不忙着吃,筷尖避过羊肉只夹起一朵菌子,笑道:“我今儿给哥哥做参谋,功劳苦劳都占足了,一顿缹锅可打发不了我。”
“你要什么?只说得出来,哥哥哪有不替你弄来的?”明真瑄道。
明宝清那时想了又想,她什么都不缺,就摇摇头道:“我只盼你早日娶了嫂嫂回来,好宽慰阿娘在天之灵。”
‘还好尚未来得及娶范姐姐。’
明宝清心想着收回视线,忽得往身后扫了一眼,人群熙熙攘攘,皆是陌生又模糊的脸孔。
她走了一日的路,腰腿又酸又涨,心头也郁郁的,很不愿去想许多事,转回首从缹锅铺子前头干脆地离开了。
明宝清在开元观住了一夜,虽算得不一夜好梦,但起码令她安然无虞。
可蓝盼晓并不知道,这一夜忧心忡忡,始终睡不安稳。
绣花时也是六神无主,孟老夫人喊了两声,明宝盈在屋里都答应了,她才听见。
“只把信给我送来了,不给念呐?”
孟老夫人的质问有点虚张声势的感觉,明宝盈本想着她被侄儿奉养,不会缺人读信,但她既这样说了,明宝盈只是道:“是我的不是,只是孟小娘子说您在午睡,我也不便打搅。下回我送信的去,一并替您读信。”
孟老夫人盯着她看了一看,却是道:“那倒不用,只着人告诉我一声,我自己过来听你读信。”
这有些舍近求远了,可她们几个眼下没功夫琢磨别人的家事,明宝盈接过信展开一览,念道:
“母亲大人膝下:暌隔慈颜,瞬经数月。孺慕之情,与日俱积。衫裤适体,褥毯好梦,只忧母亲心力艰难,日后令裁缝制成衣即可。儿于军中均吉勿念,益加奋勉,以期无负大人祈望之心矣。”
明宝盈念到此处一顿,孟老夫人忙问:“没了?”
其实底下还有几句话的,但已经不是关于他自己的近况。
“文先生侍母可归?观字迹截然两人,不知是哪位先生代笔?”
明宝盈犹豫了一下,张口就杜撰了几句,“塞上盘羊肥美,儿日啖半斤,杏子黄浓,三两颗足令齿软,不可多食,否则如阿娘目视酥鸭般,唯有托腮嗟叹尔。”
孟老夫人笑了起来,她笑时一脸慈爱满足,不见愁苦严肃。
明宝盈适时提了一句,“孟参军还问起文先生。”
“噢。”孟老夫人略略回神,问:“你上回信中没有解释吗?”
“哪敢擅自添字?”明宝盈道。
孟老夫人摆摆手道:“那这封信你先解释一番吧。我儿定然也好奇,他与文先生书信往来也有十数封了。”
明宝盈提笔难落,望向蓝盼晓。
蓝盼晓脑海中转过几个念头,对孟老夫人笑了笑,道:“我们明家虽得皇恩沐泽,但三娘的父兄终究是获罪之身,不知孟参军是否介意由她执笔?”
“我一个老婆子,她一个小娘子,能怎么样?”方才那封信令孟老夫人心情很好,脸上始终有笑意。
蓝盼晓便对明宝盈略一点头,明宝盈提笔写道:“参军足下:吾乃长安明氏
三娘,家中逢变,移居青槐,文先生乃吾母之友,故现今居文先生旧宅,执笔手书,每取两文,不敢欺瞒。”
写罢另起一行,对孟老夫人道:“老夫人是即刻回信吗?”
孟老夫人显得有些迟疑,但瞧了瞧明宝盈清亮亮的眸子,轻道:“是有件事要同他说一声,他名下的田亩被大郎赁给几口逃户耕种,每亩每年取粮三十斤。虽说这样的事乡里常有,里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我瞧着那几口逃户说是三兄弟,可瞧着都是个长个的,一点也不像。”
“逃户不是部曲逃兵就是私逃奴婢,再者就是破户,总归是来路不正,可皇亲侯爵的庄园里蓄养的逃户更多,既然他们敢留在长安近郊,想来身上没有什么人命官司。”明宝盈宽慰道。
以她们的出身,这种事情自然是很知道的。
孟老夫人在意的重点似乎并不在这里,她只是点点头,有些不情愿地抱怨着,“明明买了耕牛,多得是……
她并没有把话说完,只是叹了一句。
孟老夫人这一回直接给了明宝盈一串铜子,数一数笼统有五十个子。
“老夫人。”明宝盈不明白这意思,困惑地望着孟老夫人。
“这些都是预付的,你我知道就行了,年岁大了,身边不好搁太多的钱。”
孟老夫人这话叫蓝盼晓品出一点心酸来,她搀扶孟老夫人起身,谨慎小心,尽量不逾矩地问:“孟参军孝顺,有田产也有俸禄,何不买个人在身边伺候?”
“我房里有个粗使的笨丫头。”孟老夫人自嘲一笑,“人老不中用了,再多人伺候,更要叫人厌烦喽。”
乡里的老妇人身边能有奴仆伺候已经是难得了,但孟老夫人没有儿女在身边,又是另说。
“我送您回去。”明宝盈说。
孟老夫人本想拒绝,但可能是有些累了,最终还是默许了。
明宝盈送先头那封信去的时候,在孟家院门口就被孟老夫人的侄孙女拦下了,她抽了信就扭脸走了,很自然地拆了信,只她将信纸扬在手里,明宝盈隐约听她喊了几声‘阿兄’。
明宝盈这回进了孟家外门,才晓得里头分了两个套院。
孟老夫人住在东院,越进去就越冷清,桃符上画着的神荼与郁垒起码有个三两年头了,颜色都褪尽了。
明宝珊瞧见有个矮墩墩的圆脸丫头正在院中奋力洗衣,孟老夫人无奈斥道:“轻点,这都扯破几件衫了?破了你又不会补!买你回来真是作孽!”
孟老夫人说话是不怎么好听的,但那丫头笑得喜人,将手上的蓝衫搓得几乎发白。
明宝盈回去的时候,站在乡道上望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在等明宝清。
可乡道上只有耕牛和农人,明宝盈叹了口气,揣着一颗忧心回了家。
朱姨和明宝珊走了所留下的空洞还比不得明宝清一人大,长姐和继母才是这个家真正的支撑。
开元观的早课在寅时就开始了,明宝清虽睁开了眼,可并没有清醒,直到女冠们齐声诵念的禳灾度厄经如流水般涤荡过她的神思,她的躯壳。
她屋里还住着不少人,夜半有老妪猛然剧咳,亦有着孝服的女娘由轻声啜泣转为痛哭。
老妪是个孤家寡人,冬夜病倒在开元观前,被道中女冠收留。
她在道观里还做些杂事,明宝清昨夜来时,就是她张罗着铺床铺被。
老妪天未亮就出去了,然后院中响起竹帚扫过砖地的淅淅索索声,与早课的念经声奏在一起,叫人心头无怨。
那孝服女是因兄长客死在长安,所以跟着祖父前来收尸治丧,结果祖父半道病死,只留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