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1 / 2)
“明娘子。”
“嗯?”
“为什么,发生任何事情,你好像总能接受?”
“不接受又能怎么办呢?”
钟娘子好久没说话,脸上被风吹得僵硬,她搓了搓脸,又说:“我爹马上就会把我再嫁掉的。”
明宝清说:“男人是最会权衡利弊的。”
“可他是我阿耶。”
“阿耶也一样。”
“我很害怕,我生不出孩子,再嫁,不知道会嫁到什么人家去。”
明宝清想了想,说:“可以同你阿耶谈一谈,我听母亲说,周家编草的手艺你都学会了,你同你阿耶说,别把你嫁了,你可以挣银子的。”
钟娘子想了想,蹙眉道:“我阿耶是读书人,他最讨厌别人说银子的事。
明宝清笑了一声,根本没掩饰的自己讥讽,又问:“那你家有银子吗?”
钟娘子摇头,明宝清又问:“你家里还有兄嫂吗?那有侄儿了?”
“侄女。”钟娘子说。
明宝清挑了下眉,道:“那别跟你阿耶说这些,直接同你阿嫂说,你这手艺学会了就忘不了,教给你阿嫂、侄女,一家子女娘挣了钱还能自己攒几个。”
钟娘子静静听她说着这些话,觉得呼吸都平顺了些,到了高平乡的道旁,她背着包袱下了车,正要同明宝清道别,就见她望着自己,说:“别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滚烫的泪滑了下来,钟娘子抹抹脸,点点头。
明宝清继续在冷风中赶路,此时的明宝盈正坐在室内考试。
炭火毫不吝啬,屋里是暖和,可也太闷了,大家都一脸红烫,脑袋都有点昏。
门开了,清新干冷的空气涌进来,明宝盈摸了摸自己的脸,听着轻稳的脚步声中间杂着‘笃笃’声。
是温先生。
明宝盈余光瞥见一根细长的拐杖柱在她身侧,月白的裙摆晃了过去,带着一点松枝断口的冷冽气味。
“师长。”苏先生起身,但温先生没有落座的意思,只是巡视了一圈,然后朝外走去。
苏先生跟了出去,关切地问:“师长好些了?厨房里炖了碧梗粥和嫩鹿脯,您用了吗?”
“圣上又拨银子给书苑了?”温先生忽然问。
“没有。”苏先生有些不明所以,说:“快年下了,账上还有富余,不需要。”
“即便账上款项有多,厨房用炭,何需用那么好的?”温先生转过脸,凤眼窄脸,看起来严肃而高傲。
苏先生想了想,问:“那炭很好吗?”
温先生微微蹙眉,说:“粥全赖米好,鹿脯是炙烤的,腥气的要命,简直是折辱柏香气。那些柏树木炭,价钱几何?”
苏先生张了张口,转首看向明宝盈的背影,又说:“先生误会了,那炭不是买的,是明三娘送给书苑,我还以为会不太好,就给厨房用了。”
“明三娘?”温先生语气冷淡,说:“她还有余钱做这些事,我瞧她这几日很不像话,课上神色萎靡,应对也不似从前积极了。”
“不是买的,是她姐姐烧出来的,至于她,”苏先生犹豫了一下,说:“她住在法云尼寺,下了课回去要做活计,可能不够睡。”
“呵。”温先生拄着拐下了台阶,隐约说了一句,“岑嫣柔的女儿比她脊梁硬,她若知道明家会有这么一天,说不准还不会因为男人萎靡至死。”
台阶上的苏先生,庭院里的护卫们,人人想扶她,人人不敢扶。
明宝清没有在常去的茶室等到邵棠秋,她想,可能是邵棠秋还没有找到机会打探清楚消息。
这事情大约也急不来,明宝清在街面上买了些蓝盼晓嘱托过的年货,又去馆驿拿了信件,绕了好大一圈才去书苑。
在去往书苑的道上,远远地,她瞧见一个眼熟的背影,穿着一件墨蓝圆领袍,肩背宽平,还新换了一条粗一些的烙银黑蹀躞,掐得腰细,袍子下摆晃荡着祥云纹,深棕革靴在行走间时隐时现。
就算是在万年县的街面上,遇上严观也是一件巧事,万年县毕竟那么大,几十个坊。
明宝清没有叫他,只让驴子慢悠悠走。
一个岔路,两个岔路,他们都做了一样的选择。
明宝清开始觉得有意思起来,走进了书苑的那条道,就像是被一个罩子罩住了,各种喧闹嘈杂的声音变得模糊起来,驴蹄哒哒声反而清晰。
严观像是不认路,又像是在找什么可以藏人的地方,虽然看起来有点傻,但还是敏锐的。
他猛地一顿足,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扬了扬眉,说:“明娘子。”
明宝清懒得挥鞭子,慢吞吞地由着小毛驴‘哒哒’往前走。
等两人并排了,明宝清瞥了眼自己身侧的空位,说:“严帅有空吗?”
“明娘子有何事?”严观想不到她会这么问自己。
她没说话,只用目光示意严观坐到车上来。
严观有点局促地挤进驴车前室的窄窄几寸空里,他一坐下来,车子猛地颠了一下,明宝清几乎弹了起来,严观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臂,站定后才松手。
他那一下应该捏得挺重的,但明宝清没有不高兴,反而失笑,说:“那委屈严帅坐车厢里头吧,头重脚轻的,车子要翻掉了。”
严观居然也很乖的坐到车厢里去了,他推开车前的小窗,把眉眼和鼻贴过来,问:“明娘子有什么事?”
明宝清不清楚自己怎么会用‘乖’这个字来形容严观,简直荒谬。
小驴车走过书苑前头,寻到老位置站定,明宝清才往车厢上倚了过来,她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前头那些萧索的树,说:“我说苗娘子没有死,你信不信?”
严观这个角度只看得见她眉毛和眼睫的些微颤动,她没听到他回答,脸又稍微偏了一下,露出鼻尖的弧度和唇上的一点粉。
“毕竟是死不见尸,有这可能。你哪来的消息,听说?看见?”
他这个回答让明宝清心里松了松,她说:“小妹和苗姨应了邵阶平的约,去他家后宅给一位娘子做家乡点心。这娘子是邵阶平的妾,说是想见见同乡,就让小妹去送了点心。小妹说,那位娘子有一双同游飞一模一样的眼睛,所以小妹一打眼就有些恍惚,随即她发现,那娘子额角还有一个胎记,同游飞足踝上的类似。”
严观说:“然后呢,那位娘子承认了?”
“是,小妹稍一试探,她立刻痛不欲生,口口声声说邵阶平强迫了她,岂会有假?小妹才多大?她做梦都做不到这种事!”明宝清转过脸来,看着严观。
太近了,如果不是隔着车壁的话,他们之间根本没有距离。
可明宝清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太迫近了,她问:“我想问你,游郎君的死,是不是有可疑?”
严观垂了垂眼,说:“如果是用碎陶片割喉的话,其实需要很大的毅力,只割一下几乎不可能会割到要害,要反复割,寻常人受不了。仵作说游春生的伤口粗粝外翻,是陶片割的无疑,但……
严观顿了顿,看着明宝清,说:“在尸体发还家人前,我曾仔细查看过脖颈处的伤口,发现越往里,伤口外观就变得截然不同,平整且细。”
明宝清目光定定看他,逼得他逃开了,又温声唤了句‘严帅’,逼得他转回来看着自己,才徐徐说:“所以,游郎君是被人用利刃抹喉杀害,然后用陶片遮掩伪造成自尽的?”
她不需要严观肯定,当即又尖锐地说:“能牢狱之中做下这种事,严帅,你责任不小,合该愧对游飞的。”
严观没有推诿一句,只是掩着睫毛,说:“是。”
“有怀疑的对象吗?”明宝清有些恼他,冷声问。
“当夜值班狱卒共有六人,还曾有长安县的不良人和府衙的金吾卫来提过人犯,若算上进出过的所有人,共有十八人。”
严观往车厢里仰了过去,小小的车窗扣了下来,‘啪嗒’一声响。
明宝清隐约听见他发出一声闷闷的叹息,像是把手捂在了脸上。
“我们这种人,识字不多,没什么学识,终日游走在污秽中,不懂什么叫礼义廉耻,每月月俸折了只有五斗米,无品无级,偏又有些权力在手,走在街面上被人叫官爷叫多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稍加利诱,或者威逼,有什么事做不出?”
“那,你做过什么事?”明宝清问出口,才觉得这问题有些逾越了。
“我,也许可以算是没做过,但也不是我有多么高尚,我阿耶留了宅子、田产,我没有钱财方面的短处,可这些宅子、田产是怎么来的,”严观沉默了一下,最终说:“我阿耶从前,也没少干。”
竹车车厢里,一直有股好闻的清香,四周透进来的光染上了一点绿,莫名让严观觉得宁静安心,有一束光钻了进来,带着一道让他心跳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