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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胡商每年来一趟,就为了绸缎和陶瓷,所以醴泉坊的陶瓷器常常是一窑烧出来就被货商包圆了,直接就从西城门出去了,他们这些散客若想要又实惠又好,的确只能亲来一趟醴泉坊了。
明宝清对于这些陶瓷器皿不似明宝锦那样有讲究,只知道家里光是铫子就有三只,最大的是一个青灰的砂铫,看起来圆胖胖有两耳的,质地比较寡素粗糙,但煨出来的汤却别有滋味。
余下两只铫子就小很多,有一只是为着明宝盈那一阵吃药煎药买来的,有一个长长的壶嘴和手柄。
另一只铫子同煎药的铫子差不多大,但没有壶嘴,只有一处鸡喙般的小翘嘴方便倾到,也没有手柄,只有一边单耳的把手,这是铫子里煨出来的汤只够两三人喝的,明宝锦每每拿这个铫子出来,就意味着她要给谁开小灶了。
谁都吃过明宝锦的小灶,寒夜念书的文无尽,练功累瘫的游飞,大悲折损的明宝盈,还有前些时候受惊的明宝珊,光是明宝清就喝过从小铫子里倒出来猪心汤、脊骨汤、鲫鱼汤、桂枣汤。
想到这,明宝清脑海里忽然冒出来明宝锦猫着身子小心翼翼扒开灶灰的情景,灶灰的温度还很烫,她将那铫子移进去用余烬煨着,仰起脸来冲明宝清笑着说,“一夜到天亮,省柴又省力,明早就有的喝啦!”
“这个陶锅的颜色倒是少见,乳黄的,不那么黑黢黢的,拿来煲些甜汤倒是合宜。我记得小妹说甜咸两味混在一个锅子里,有时候滋味也杂了。”明宝清轻声对严观耳语,道:“瞧,那陶锅还有两只耳,如若打个孔眼,穿了铁钩和木柄,就好放在小灶上煮了,冬日里若吃个什么,小妹也不必总费心往厨房里跑,可以直接在房里守着火候,届时还能多一份闲心。”
严观这时候也看中了一样,对明宝清道:“我看那长壶也不错,壶壁深厚,拿来热牛乳最好,不易沸出来,游飞那次乱叫,她一分心,不是被滚出来的牛乳给烫了吗?”
“小青鸟那回是被你给抽了一藤条,真是的,长结实了下手也不能太重啊。”
明宝清不意他将这事记得这样细,眼底温情脉脉,抬眼却见他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问:“只是,这颜色算不算丑?”
明宝清笑了起来,盯着那只长壶看了看,觉得像是直接从黄泥巴里长出来的,瞧着很朴拙。
“没关系的,小妹说炊具都是会被人越用越好看的。”
“炊具而已,怎么就被她说得像玉石。”
“在她眼里玉石还比不得炊具吧?”
明宝清和严观都是不懂厨事的,但一手一个锅,一手一个壶,马背上再一提的陶瓷碗碟,却都是准确无比地挑中了明宝锦最喜欢的,只怕是她自己来买,都大差不差的。
在旁人看来他俩大概很傻,明明等下还要挤着去看祆教祭祀,却偏偏要先买了这么些重东西带着。
可坊内的小摊不似集市那样一处处都是固定的,东西南北集市开门关门也有时辰,这些小贩们做买卖随心所欲,只怕折返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收摊了。
明宝清猜得不假,做完明宝清这一单买卖后,小贩就收拾起东西来,说自己也要去看祆教祭祀。
祆教祭祀一年有四次,这次是今岁的头一回,所以格外盛大些。
“你之前看过祆教祭祀吗?”明宝清说第一遍的时候严观没听清楚,人太多声浪太喧闹了,明宝清从马背上俯下身,又问了一遍。
严观点点头,一手绕着缰绳,一手按揉着明宝清的后颈,贴在她耳畔道:“小时候经常看,阿耶同祆教的一位神官有交情,也经常来波斯胡寺里吃喝闲聊的,四月的袄教祭祀更盛大,但阿耶更喜欢在寒月带我来泼水乞寒,冷得要死,还非说什么强身健体。”
“你也会怕冷?”明宝清说着说着话,偏首就在他唇角轻轻碰了一下。
严观瞧着她,又四下扫了一眼,因为牵着马挡了一部分人流,虽不至于摩肩接踵的,但边上也全是人。
他攥着明宝清松松搭在马镫上的脚踝,说:“一点点。乞寒结束后阿耶会带我去波斯馆子吃些东西,他们的羊肉做法很繁复,香料一大堆,但味道也不错。吃了羊肉,再喝一口酒,也就不冷了。”
明宝清没有吃过波斯菜,城西这边胡人聚居的几个坊她早年间几乎没有来过,听严观说起这些时,就觉得很新鲜。
“先前你跟小妹说
可以用波斯菜煎蛋卷,可是在馆子里吃过?”明宝清问。
严观点了点头,说:“想想,寒月里波斯馆子常做的石榴饭味道也不错,他们用石榴糖汁和核桃碎一块煮鸡,鸡肉极嫩,酱料味又很浓,盛一勺盖在蒸饭上,酸甜咸口的,但又不是醋酸劲,也不是那种蜜糖甜,有些像梅子的微酸和枣子的薄甜,小妹应该喜欢吃的,等石榴上市了就带她一起来吧。”
最后一次吃这石榴饭的时候,严观还只游飞这么大,若问那时候的他这石榴饭的滋味如何,他顶破天也就说个‘好吃’,可隔了这么久再回忆起来,那种味道反而变得清晰而细腻了。
“眼下才四月,刚开了春花还没结夏果,这就说起秋天的石榴来了。”明宝清笑眼弯弯地看着他,道。
“四月,四月有樱桃饭。”严观皱了皱眉,那表情好像是被糖捅了一嗓子,“但那饭就太甜了,杂了点核桃、阿月浑子、杏仁、橙皮、葡萄干什么的,还浇了酸酪。甜得千奇百怪,酸得歪七扭八。”
明宝清笑软在绝影背上,看严观还是皱着个眉,道:“怎么一副耿耿于怀的样子?吃的时候不是吃哭了吧?”
“哪敢哭啊。”严观松开了眉头,笑道:“眼圈敢红一红就是一嘴巴子,阿耶说不许浪费,一定要我吃干净,那以后,我就不怎么喜欢吃甜东西了。”
严九兴委实不是什么慈父,某些方面也实在暴戾了些,这人是不该有孩子的,但又偏偏捡了个孩子回来养,养的到底也不坏。
也许是袭承家风,严观在教导游飞的时候常也有点粗暴的地方,但都是点到为止的。他心里对严九兴应该爱重多,畏惧少,能理解他的苛责,更感激他的收容。
明宝清骑在马上太挡旁人的视线了,就从马上下来,同严观一道挤在人群里。
祆教崇拜火,所以祭祀仪式场地上也都是火光冲天的,他们的火也很有意思,烧起来的时候有种绸缎般的波动感,不知是加了什么燃料。
明宝清是第一次看祆教的祭祀,歌舞戏法倒是大同小异,只是那幻术一登场,果然如严观说的那样,分外逼真可怖,真如地狱之景在人间重演。
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被一个白须老头牵出来的时候,明宝清还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等那小孩躺在台面上,老头手握一刀作势砍断头颅时明宝清尚能理解,吞剑之类的戏法她也见过不少,她以为是一个道理。
但没想到那老头竟将小孩的头身分离开来,还在头身之间走来走去,头脸挤鼻子皱着眼睛,手脚还在挥舞。
明宝清实在太过震惊,紧紧抓着严观的腕子,道:“这当真是幻术吗?”
“是幻术。好些年前不是还有位御史因为看了这种分首的幻术太过惊愕,所以上奏要先皇禁了祆教祭祀,不过先皇没有理会。”
严观很少见她这样惊诧的样子,黑眸里映着一团团会跳跃的火,很有些孩子气,他将她搂在怀中,低头嗅闻她发丝上的淡淡花露香气,只是一抬眼,却见对面人群中有一人正在看他,赫然是去岁中秋那日问他知不知晋王和圣人的生辰都在秋日里,又吟着‘生来云端上,何必碾作泥’的假疯子。
他穿着一身祆教神官的红衣,又蓄了须,乍一眼真与周围的那些神官毫无分别。
‘这人的双亲之中该有一个是粟特人,怪不得那头发乱得像个鸟巢。’
严观不知道这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看见与他相谈甚欢的那位老神官时,严观更感到一阵愕然与不安,那老神官分明就是从前与严九兴相交甚笃的那一位,虽然多年不见,他老迈了很多,但严观还是认出来了。
明宝清见严观一脸肃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到对面红彤彤的一群神官,却不知他在看谁。
“阿郎。”明宝清轻轻唤了一声,严观猝然回神,垂眸看她,明宝清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手却立刻被严观拿了下来,攥在掌心里。
明宝清转眸看去,正见一个红衣神官的目光落在她面上。
“这老伯。”明宝清笑了声,说:“好像不喜欢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