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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信义听谢宣这么说,忽而眉头一挑道:“那就不提制杏干的事儿了,还是以卖鲜杏为主吧。”
谢宣道:“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纪州青狮山上的积雪终年不化,是天然的冰鉴,若利用得宜的话,可以最大程度的保证杏子的甘美与新鲜。等到秋冬草木凋零之际,再将这些甜杏卖出,岂不便宜?”
宋、赵、许三人抚掌称赞道:“谢大人不仅文章做的高妙,施政也颇得章法,真乃我纪州百姓之福啊!”
席间不仅这三人,还有州衙里旁的属僚在,只是大家听闻他们四人的对话后,都沉默的低下了头。
谢宣甚至听到一声极尽嘲讽的嗤笑,他的目光顺着那声嗤笑看去,见是一位衣衫洗的发白的文士,就坐在宋吉的右手边,脖子梗的梆硬,死活不扭过头来看谢宣一眼,脊背却是瘦骨嶙峋的,仿佛一压便断。
宋吉察觉到谢宣的目光,十分乖觉的主动介绍道:“知州大人,这位是州衙的推官曹问。”
谢宣点点头道:“幸会!”
知州主动搭话,曹问是躲不过的,他潦草的拱了拱手道:“不敢当。”态度极其敷衍!
纵然宋吉私底下使眼色使的眼角都快抽筋了,也没令曹推官在意半分。
谢宣挑了挑眉,心中暗道:哟,看样子还是块硬骨头。
该接的风接了,该洗的尘洗了,众人有什么话也都对谢宣说了,宴席进行到尾声,谢宣单手扣了扣桌案提醒道:“不过,有一句本官不得不提醒诸位,纪州万亩良田都改种甜杏的话,现存的河道可是不够用的,改种甜杏需得提前拓宽加深河道,甜杏不仅可以往东运,还可以往北运。”
众人闻言面上神色各异,一听要修河道都不开口说话了,河道是万万不能轻易动的,盖因纪州干旱的隐情十有八九都在水利这块上,若是改了纪州城的水利条件,干旱的情况大抵就不存在了吧,那推行甜杏的基础就没有了,一斤甜杏比一斤稻米贵了四倍不止,这么厚的利润岂能说弃就弃,谁肯甘心?!
谢宣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他淡淡笑道:“大家还不知道吧,我幼时做过几年东宫伴读,近日朝廷在西北打了胜仗,预备出两船的甜杏来,我去贺表时顺道把那两艘船的甜杏进献东宫,东宫再找机会呈至御前,纪州甜杏成为贡果的机会就在眼前,到时候天家派使者来纪州查看,这样狭窄曲折的河道是开不进天家大船的。到时候有别的州县将天家使者半路截了去,我们忙活半天,岂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谢宣这么一说,众人纷纷展眉,显然都松了一口气,只要新任知州不阻止下面的人推种甜杏即可,旁的都好商量。
赵方令率先卖好道:“既然谢大人身上有此等机缘,也是咱们纪州的造化,每天上山采冰用不了那么多的人,现在未到汛期,正好可以清理河道,兴修水利。”
谢宣弯了弯唇,轻啜了一口极品明前龙井,没再讲话。
店家进来收拾桌上的残羹剩饭,众人的碗碟里皆吃的七零八落,只有曹问的碗碟很是干净,整场宴席下来,并没怎么动筷。
谢宣心思一动,他朝侍立在身侧的伏远山打了个手势,伏远山立马意会,微笑着对店家说:“这些荤腥来之不易,倒掉怪可惜了的,我家主子养了一条大黄狗,卧在府邸还没吃饭,店家拿着器灌来,我敛些回去给狗子对付一顿。”
店小二朝赵方令的方向看去,赵方令微微冲他点了点头,意思是允了。
谢宣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冲众人展颜一笑道:“让大家见笑了,初来乍到,朝廷的俸禄还没领到手,路上花费的狠了,手头有些拮据,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了。”
众人皆点头道:“理解,理解。”
但……谁敢真的给谢宣打包残羹冷炙?只得趁着封罐的时候,特意命后厨又给重新做了一份,给谢宣带上。
宴席散场后,谢宣带着伏远山和一众吃食扬长而去。
许信义看着谢宣远去的背影,不由嘲讽道:“没想到公府公子还这么小家子气!看来此子不足为虑。”
赵方令这次难得没有附和他,细心的人或许早已发现,此次宴席的节奏一直牢牢把握在谢宣的手中,推行甜杏的议案八字还没一撇呢,河道便需要提前整修了,无论大家说什么,怎样说,到最后都不知不觉的按着谢宣的意思做事了,而且还让人觉得十分合情合理,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也相当令人心惊。
天色渐晚,白天升腾起来的暑气还未散尽,空气闷热难耐,送走谢宣之后,谁也不愿在外面多待,皆骑马的骑马,乘轿的乘轿,各自离去,回家享清闲。
只有曹问迈着两条细长的像高粱杆似的腿,走在宽阔的街道上,被月色一照,嶙峋的可怕。
街旁的粮米店都打烊了,他裹紧宽大的衣袍往菜市口走去,欲打算捡些摊贩不要的烂菜叶,回家煮煮充饥,然而饥荒年景,哪里还能轮到他来捡菜叶子?早被一旁虎视眈眈的乞丐们抢走了。
曹问仰天叹了口气,家里还有六旬老母和待产的妻年幼的儿,都眼巴巴的等着他买米下锅呢,可他那点微薄的俸禄,哪里支付得起纪州这天价般的米盐?
他尚且有官身在,都过活的如此艰难了,更遑论普通的平头百姓。
他本以为新来的知州是个好的,但凡有点良知就不会同意赵方令他们推种甜杏,抵御旱灾的狗屁提议。
没想到啊,又来了一个和那群狗官同流合污的!真真是老天瞎了眼了!纪州百姓惨啊!
曹问内心凄凄清清的回到了家,却发现家中屋门紧闭,他推门看了看,房内空无一人。
曹问顿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从屋里到屋外转了数圈试图能从犄角旮旯处寻得妻儿老母的身影,然而结果是令人失望的,他一无所获。
出门倒杂物的邻家阿翁看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由的多问了两句,然后告诉他,他的妻儿老母出去讨米了。
曹问:“……”他急得跺了跺脚,忙挨家挨户的去找。
却说谢宣这边打道回府之后,刚一踏进家门,就有随从来禀报道:“大人,外面有庄户人家来乞食了。”
谢宣吩咐道:“将中午剩的干粮拿些给他们,打发了吧。”
那随从闻言却没动,挠了挠头道:“怪哉,她们死活不肯白拿,非得要立个字据给大人,声明不是乞讨是借粮,有什么差别?反正依纪州的粮价她们一辈子都还不起的。”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将手里的草纸递给谢宣,草纸大约是最便宜的那一种,饶是如此也只有一角,因为过于洇墨,没人拿这种纸书写,这张借条上的字是用炭笔描的,虽然有些模糊,大意还是能看得出来的,包括大约借了几块干粮,预计什么时候会还以及落款等。
谢宣的目光停顿在落款处,城西甜水巷曹母妻儿具上。借条写的十分谦和有礼,一看便是读书人家。
在大齐一般能读的上书的,家境都比较殷实,然而读书人家都沦为讨饭过活的地步,纪州之民生疲敝,可见一斑。
谢宣无意为难,只道:“多拿些干粮给她们吧。”
随从领命道:“是,大人。”
可是没一会儿,后门房传来一阵争吵,隐隐有“不要求这个没有良心的狗官”之言。
只听随从亦没有惯着他,回敬道:“我说曹大人,令堂携令正令郎都求到知州官邸来了,可见家里已经弹尽粮绝,您就舍一舍面子,给家里人留一条活路吧!”
“我曹某人就是饿死,也绝不食狗官家的一粒粟!”曹问跳着脚的说话,孩子被吓的直哭,像只病弱的小猫崽子一样,妻子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老母亲在一旁直摇头叹息,几个粗粮饽饽撒的到处都是,周围围了一圈的乞丐,因为知州官邸门口有好几个随从在巡逻,倒也没人真的敢胆大包天上来抢吃的,只在一旁蠢蠢欲动的盯着,伺机而动。
“阿娘,我饿!我饿!”曹问年幼的儿子边哭边说着。
孰料曹问却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曹妻只好把儿子揽在怀里好生哄劝,只是因为饥饿产生的痛苦却不是言语能够安抚得了的,越安抚就越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