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难回首62(1 / 2)

曹东一路小跑回到了北街的小屋,嘎吱一声,推开木门,桌前的芝娘忙朝他招手:“快来,等你呢!”

曹东忙跑过去,看见桌上的米粥已结起一层乳白的膜,才知芝娘和陶阿爹等了他许久。

曹东有些歉疚:“下次甭等我,菜都凉了”,芝娘绞了热手帕给他,又小声着:“今日是阿爹的寿辰,阿爹说要一家人齐了才好吃饭,单单等你呢!”

曹东心里一慌,自己只记得给宋仁远送礼,却偏偏忘了给陶阿爹买什么,营里发的散碎银子,早拿给芝娘买了许多汤药,眼下就是一分也拿不出了。

曹东满心愧疚的端起酒杯,敬了陶阿爹:“阿爹,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陶阿爹也喜滋滋的端起酒杯喝了,几杯水酒下肚,陶阿爹有些得意到:“我早听集上的人们说了,这次‘哨人围’里只活着出来三个人,我们东儿将来一定有大作为啊!”

说着,陶阿爹举起酒杯要和曹东碰杯。

曹东有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含腰举杯碰了一下,陶阿爹越看越满意,朦胧着醉眼笑着调侃道:“我真是有福气,能捡到如此优秀的女婿啊!”

闻言,曹东的心一阵狂跳,咽下去的酒水,在肚子里热辣辣的翻滚起来,尚未来得及咽下的酒水,也因激动而呛洒了大半。

曹东满脸通红的低着头,假意擦拭着身上的酒水,想要借此掩饰自己的尴尬,可目光还是忍不住的瞥向芝娘,他急切的想要知道芝娘的态度。

芝娘却似是没看到一般,正色到:“爹爹,东儿是我的弟弟,以后可不许再开这样的玩笑了!”

芝娘的声音明明是极温柔的,可曹东听着,却觉得一盆凉水,将自己从里到外浇的透湿。

曹东怔住了,原以为平日里芝娘无微不至的照顾,也是喜欢的表现,谁知她却只把自己当做弟弟......

陶阿爹叹息起来:“哎!芝娘,爹知道你平日里欣赏什么将军,什么侠客的,可是那都是话本子里的故事,又怎么能当真呢?”

芝娘也不辩解只是默默吃菜,周围的空气也沉闷起来,曹东不想让众人扫兴,只好含糊不清的附和着:“阿爹,芝娘是我的好姐姐......”,说罢,就一杯接着一杯的灌起水酒来。

不一会儿,曹东就喝的酩酊大醉,芝娘扶他躺在床上,又绞了凉手帕敷在他额头上。

曹东被那手帕冰着微微睁开眼睛,醉眼朦胧间,他丢掉了所有克制,一把抱住芝娘,他有满腔爱恋想对芝娘说,可麻木的舌头绊着牙齿,竟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芝娘猛地推开他,眼神冰冷的看了他一眼,便一眼不发的走了,看着芝娘决绝的背影,曹东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起来......

恍惚间,他又回到那个可怕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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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火光将沉沉夜幕撕开一条猩红可怖的口子,熊熊大火中,曹东隔着门缝,看见一个穿着白衣素衫的女人,正平静的站在凳子上,双手正抓着梁上的麻绳往自己脖子里套。

曹东慌忙冲过去扒着门缝,惊恐的大喊起来:“娘!快出来!娘......”,那女人好似没听见一般,一双眼睛木然的看着他。

曹东突然意识到,娘亲的疯病发作了,比起眼睁睁看着娘亲烧死,他宁愿与娘亲一起赴死!

想到这,曹东一咬牙,往后撤了几步猛吸一口气,蓄满力气重重地撞过去,撞了好几下,门锁终于被撞开了。

就在这时,曹东却看见娘亲站在凳子上,已经将绳子套进脖子里,他伸长了手刚想喊叫,却对上娘亲冰冷的眼神。

那眼神,曹东再熟悉不过,那是看到发臭泔水般的厌弃,他曾不止一次在老祖母那里,在叔叔那里,甚至在仆人那里见过这样的眼神......

忽的,那女人指着曹东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我兰娘今日布置法场献祭血肉,甘愿堕入地狱化作厉鬼,也要生生世世向你曹家讨伐血债!”

说罢,兰娘闭上眼睛,决绝的踢翻凳子,身体直挺挺的挂在绳子上晃悠起来......

曹东原本蓄满力量的双腿,突然像灌满了铅,沉重的无法迈出一步,兰夫人所说的每个字都像一记重拳,将他重重击倒在地,冲天火光在地面上倒映出一片模糊的影子,他忽的想起几天前......

那日,曹东怀里揣着几个馒头,在别院不远处的墙角等着,他心里盘算着,如果一会还是没有仆人来给别院送饭,他便偷偷给娘亲送去。

可还没走到近处,就看见几个老家婆直直站在别院门口,他隐隐觉得事情不对,便躲在墙角冷冷看着。

只见,几个老家婆猛的推出一个面生的仆人,那人一步一顿的走上前,直到靠近门边,忽的听到一声鬼叫,那仆人吓了一跳,扔了碗跑的老远。

一旁的老家婆却捉住他:“怕什么,快看!”

那仆人顺着她们满是看好戏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门缝里伸出一只漆黑的手,竟抓起地上沾着灰土的菜,就塞进嘴里......

“这...这是谁?”那新来的仆人捂着心口,忍不住问着。

“谁?一个疯子呗!”一个老家婆吐出嘴里的瓜子皮,不屑道。

“疯子?怎么不赶出来,还养着?”那新来的疑惑起来。

“大公子虽然风流些,性子却是不坏的,他死前专门留了遗书求老祖母养着!”

“要我说,这兰娘还真是野猪吃不了细糠粮,老爷家这样好的家境,她却偏要死要活的回那个穷家!”

“哎!我听说,兰娘家里的那个阿杰,根本不是她哥哥,而是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

那新来的仆人被这几个老家婆,叽叽喳喳的碎语,弄的更迷糊了:“还有这样的事?”

“可不嘛!要不然老爷把阿杰抓进大牢做什么?”

“后来呢?”

“后来,兰娘答应出嫁,也不要一分彩礼,只要放了监狱里的阿杰!”

“放了吗?”新来的仆人来了兴致,几乎是寸句不离的追问着。

那几个老家婆笑起来:“放了呀,专等兰娘怀了,才让她去那监狱里探那个半死不活的人!”

“那人吊着一口气,见兰娘大了肚子,竟闭过气去,死了!”说着,几个老家婆就嘻嘻哈哈的笑起来。

曹东默默听着,忽的想起那日,自己又偷偷来给娘亲送馒头,却被娘亲温柔的摸着头,喊着:“杰!杰!”

那是娘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摸他,曹东心里升起贪恋,即便他清楚娘亲叫的不是自己,可这短暂的温柔关爱却让他舍不下。

曹东拉着娘亲的手柔声道:“娘,你再忍忍,等我长大了一定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和妹妹一起去过正常的、幸福的日子。”

但是娘亲今日的话,让曹东彻底明白了,娘亲不是简单的讨厌他,而是痛恨他,他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和耻辱......

轰的一声巨响,曹东心里那座存满娘亲关爱自己的虚假宫殿,倒塌的彻底,这仅有的,能让他在寒冷的冬季,有稍许温暖慰藉的臆想,此刻,也都随着大火飘散不见了。

劈里啪啦的爆燃声,把曹东从巨大的悲伤拉回现实,然而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火势已经迅速蔓延开来,在火舌的舔噬下,屋内的木梁门窗烧成一团,不堪重负的房梁也扭曲着崩塌了。

蔓延到前院的小火,已经让惊慌失措的仆人们自顾不暇,没有人愿意多分一桶水到这个荒凉别院。

随着漫天火光燃烧殆尽的,不仅是娘亲素白的衣袂,还有曹东幼小的心,他清晰的看着它,被一点点撕裂,变成一片片灰黑色的灰烬,消失在这个漫天红光的夜里,再也无法承受悲伤的他,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等曹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他勉力的撑起虚弱的身体,顾不上穿外衫便跌跌撞撞的跑出去,明知道娘亲不可能还活着,但是他还是怀抱着最后一丝期望,想见到娘亲,哪怕是最后一面。

远远就看到,别院早已烧成一片黑乎乎的废墟,几个头带面罩的仆人在清扫着,果然,还是......曹东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呸,真是个疯子,多好的喜事却被她闹的,大家都不得安宁。”

“要我说咱们家主就是太心善了,还要我们整理她的衣冠埋去乱坟岗,要我说,挫骨扬灰都是应该的!”

“挫骨扬灰?现在不就是嘛。”

“哈哈哈!咳咳咳~~”,一个仆人笑的太过开心,以至于吸入了些烟尘。

“好了好了,别笑了,小心吸了这里的灰尘,也染了疯病,随便弄弄就赶紧走吧。”

曹东听着却不敢发出声响,他紧紧的咬着牙,盯着滑落到地上的眼泪,拳头一点点收紧,他多想冲出去狠狠地揍揍这群杂碎,然而指甲嵌入掌心后,划出的深深红痕和痛感,让他残存着最后一丝理智。

自己现在现在还不能死,唯有隐忍才能带着妹妹活下去,曹东深深的吸了几口气后,艰难的爬起来,又跌跌撞撞的走到厨房,想要寻些剩菜冷饭,走近时却听到里面传来的笑声。

“我早就知道她是个疯子,但是没想到疯的这么厉害!”

“可不是嘛,又赶在咱家小少爷迎娶李尚书女儿之日胡闹,原本风光热闹的婚礼也变得乱七八糟了!”

“哎,我有一个同乡在李尚书家里当差,听他说,李尚书对这事特别生气,估计过几日就要派人来退亲了!”

“怪不得这些天看着老祖母的脸色不太好,茶具都不知道摔坏多少套了”。

“老祖母现在肯定很后悔,当初没把这三个扫把星早些赶走!”

“你还别说,当初要不是大少爷临死前留下遗书,说不定老祖母早就这么做了!”

“哎呀,要我说这火还是不够大,应该把柴房里的那两个小混蛋一起烧死,到省了粮食了!”

“哈哈哈哈.......”

曹东垂着头躲在墙角,默默的听着这些恶毒的咒怨,惨白的脸上已看不出喜怒,但是额头突起的青筋,还是暴露了他此时的悲愤,他紧攥着双手,抑制着冲动,待他们走远后,才溜进去偷偷拿走了几个冰凉的馒头。

可还没走到柴房,就听到妹妹凄厉的哭喊,曹东吓坏了忙跑过去,却见一个老嬷嬷正抡圆了臂膀,结结实实的扇在曹秀儿的脸上。

曹秀儿白皙稚嫩的小脸上,霎时间肿起红彤彤的掌印,她捂着火辣辣的脸撕心裂肺的哭号着。

曹东猛冲进去,捡起地上的斧子就和老嬷嬷对峙起来,眼见曹东一脸凶相,那老嬷嬷悻悻的收了手,走到门边还忍不住厌恶的狠啐一口唾沫:“呸!晦气!”

直到那老嬷嬷走远了,曹东才扔了斧子,紧紧抱着妹妹,他想要宽慰妹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背,希望减轻她的苦痛。

渐渐的曹秀儿哭累了,瘫在曹东的身上睡着了,曹东看着妹妹红肿的小脸,流下泪来,这么多天,这是他第一次流泪。

妹妹脸上清晰的掌痕,击碎了曹东最后的一丝希望,他终于明白了曹府上下因为对娘亲的厌恶,连带着更加憎恨他们兄妹。

日子只会越来越糟糕,但是妹妹还这么小,怎么经的住折腾?这次是巴掌,下次又是什么呢,想到这,恐惧让小小的曹东浑身战栗起来。

就在这时,曹东看到门边趴着一个黑影,他忙装作熟睡的样子打起呼噜来,门边的人影又听了一会,才愤愤道:“真是贱种,就是欠打!”

曹东听出是那嬷嬷的声音,他静静的躲在柴草后的阴影里等着,直到再也听不见脚步声,才胡乱扯了块布,裹了馒头和几截蜡烛,便慌乱的背着妹妹从后门溜出去。

曹东直跑到城门口,可看着城门边把守的护卫,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出去,正在踌躇之际,一个护卫拎着几坛水酒,和其他护卫一起嘻嘻哈哈的喝了起来。

曹东静静地等着,待他们都昏沉的歪倒在墙根后,才瞅准时机背着妹妹溜着门缝,悄悄出去了。

黑暗中,曹东像无头苍蝇一样的小跑着,虽说天大地大的,可是哪里是家呢。

不知跑了多久,在惨白的月光之下,曹东看到许多隆起的土堆和杂草,这就是乱坟岗了吧。

想到母亲此时正冰冷的,躺在这里的某个土堆里,曹东心中升起一股悲凉,他轻轻把背上的妹妹摇醒。

曹秀儿醒来看到陌生的一切,害怕的扑进哥哥的怀里,曹东安慰着:“别怕别怕,秀儿,娘亲也睡在这里呢”。

曹秀儿害怕的摇摇头:“哥哥,你骗人,这里没有床,娘亲又怎么睡呢”,曹东不知道该如何和妹妹解释死亡,只是紧紧拥着妹妹,轻轻抚着她的头顶,安慰她。

曹东想要找到母亲的坟墓,正式的祭奠,但可悲的是,这些坟墓都是些无字无碑的野坟,昏暗中连新旧也分不清。 曹东只好将从包裹里拿出的馒头都摆的远些,对着这一大片坟堆隆重的拜了三拜,做完这一切,再也难忍困顿的他,揽着妹妹倚着一棵枯树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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