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曳月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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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事很难讲述,也并不有趣,但如果你想听,我有许多时间可以慢慢讲来。”
“我死过一次,死了一千年,杀我的人又将我复生。我的人生被篡改过,现在的我不算活着,也不是一个正常人,所以这个故事可能藏着一些谎言,需要你自己分辨。”
“我叫曳月。因为养大我的人从海上潮汐之中捡到我,他说他看见一轮明月沉于海里。那天是阴天并没有月亮,他只从海水里抓住了我。”
“那年我九岁。他十六岁。”
“他是个完美又很自恋的人,他原本的名字叫嬴祇月,后来天下只知道嬴祇帝尊。就像你想的那样,因为他把他自己名字中最后一个字给了我。他要我称呼他为义父。”
“他一直是个很温柔的人。而我是个骄纵又高傲的小鬼,从不低头,哪怕清楚自己靠他活着,却总不肯听他的话。所以从小到大我非但从未叫过他一声义父,后来也不肯叫他一句师尊。我一直叫他的名字,叫……嬴祇。”
“我性格骄纵高傲,并非因为我是个娇生惯养被宠坏的娇少爷,所以不懂人情世故。恰恰相反,我出身在一个贫瘠的小山村,我的母亲总是被父亲殴打,像个奴隶一样从早到晚干活,有一天她不见了。她逃走的那天我是知道的,但我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因为我知道如果她不走,迟早会被打死。我有父亲却不如没有,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饥饿的滋味,你知道吗?人在饥饿的时候非但不会哭甚至发不出声音。有一天,村里遭了灾。那个男人终于也知道了什么叫饥饿,但没关系,他想起来他还有个儿子,于是我被卖给人牙子,他要了一麻袋的粮食,迫不及待换了一副煮熟的羊内脏。”
“那年我五岁,但已经有了很多记忆。”
“我还记得那天破旧的屋子里挤满了村民,他们的脸挤出同情的表情,议论着,我的母亲是如何的国色天香,一点也不像个村妇,所以嫁给我那个好吃懒做又败家的父亲后如何不守妇道。我得了我的母亲的容貌,这么小就能让我的父亲享福,他们称赞我孝顺,和我狠心的母亲不一样。”
“我想过我会被卖到哪里去,卖到哪里也比家里好。至少不会一天到晚饿着肚子醒来又饿着肚子绝望睡去。人牙子把我留到最后,他说我生得很好可惜太瘦了,若是养一养会是个很有价值的货品,为此甚至愿意教我识字。”
“我并没能学会太多字,人牙子就死了。”
“我记得那天是春天,凌晨的时候或许下过一场雨。我在废旧的草纸上学写的字是:家。家字很难写,我写得很认真,回过神发现风把马车的帘子吹起来。风是潮湿的,红色的血溅到了我的字上,我还以为是沾了花汁的雨。地面也是潮湿的,但已经快干了,落了一地的杏花。红色的血迹洒在这些杏花和泥土上,风一吹才能清晰分辨。”
“湿漉漉的风里,马车外面站着一个人。那是一个即便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也能一眼分辨出的大人物。我已经不记得那个人的样子了,但记得他穿着的黑色的衣服,白色的长长的头发,很年轻又很苍老。他用一种奇异的声调说,‘金子如果不肯卖的话,那么命呢’?”
“他用一盏金子买下了我和人牙子手中所有的孩子。但因为人牙子死了,所以那盏金子也不需要给出去了。他上了马车,坐在我旁边,那盏从死人尸体上拿回的金子被他随手丢在我的怀里。我僵坐着一动不敢,温热的感觉停留了很久,因为我的手更先冰冷。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死亡。”
“那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像我不知道他的年龄。他说,他是一个修士,马上就要一万岁了,也快要死了。但也可以不死。”
“他说,世界上存在一种供帝尊境界以上的修士服用的传说中的丹药。这种丹药的名字叫作帝月。天人五衰之际,只要服下帝月丹,可以重新将他们的法身淬炼到至真之质。相当于脱胎换骨洗髓伐筋,相当于重新捏造了一具完美的躯体重生,并且完全继承半神级的修为境界,如此便多了万载时间可以再次冲击飞升。”
“他要用我们这些孩童帮他炼出帝月丹。”
“帝月,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问。”
“大人物说,因为传说中丹成之日,天空会呈现一轮硕大无比的很美的明月一样的丹象。那丹药就像是自月亮中降生一样,很漂亮的。这种传说级别的丹药可化形得灵,倘若成功,便是帝月。若是失败,则消散天地之间,润泽万物,便是帝流浆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在丹炉里。”
“那一日是最后关头,灵草已经化形,只待入炉成丹,供他服下。大人物已到油尽灯枯之际,于是命令岛上最后一个孩子,将那株灵草放进丹炉里。”
“但彼时灵草化形已有了人类幼童的模样,孩子日日与灵草相伴,无法忍心让它被人吃掉。于是,孩子鼓足勇气反抗了那个大人物,他带着灵草逃跑了。”
“逃跑是对的,因为灵草成丹的最后一次炼化,还需要他的命。灵草冶炼化形用了四年,这四年里那些和他一样被买回来的孩子一个一个都消失了。他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他们是怎么不见的,却多少猜到了。”
“他还是没能逃掉。那个大人物是很强大很强大的存在,名字说出去,整个修真界都会震撼。即便濒死,也不是他能反抗的。”
“大人物很厉害,但运气不好。那一日有一个叫嬴祇月的少年也在这方海域,在一个上古妖兽的巢穴里破洞虚境。上古妖兽的巢穴和一个秘境重叠,秘境在海上游动,嬴祇月和妖兽一战破境而出之时,秘境正好在小岛阵法范围内崩塌。”
“于是,整个岛都毁了。阵法也毁了。丹炉倒塌倾碎。”
孤皇山下,玉皇镇的茶馆。
因为阳光很好,伙计将桌椅摆满了外头空地。
茶馆的角落坐着一个格格不入的人。
整个玉皇镇沐浴在午后金灿的阳光下,那人一身热烈的红衣,春光下却说不出的沉消伶仃。
秀丽如绸的墨发未曾束起,瀑一般散落在削薄的肩胛和蝴蝶骨,让他的侧影像一副雾蒙蒙的山水丹青。
那红衣的腰带已然收得紧了,腰身却还空荡荡的。
病气衰弱一眼可见,唯有脊背仍挺拔笔直,如一柄清锐的旧剑。
春日午后的阳光是融化的琥珀蜜糖,世界浸润在一种熏熏然似梦非梦的光影里。
他安静地坐在阳光的阴翳里,是唯一醒着的。
有什么存在,借这琥珀色的春日微熏,好叫世界梦见他。
“只活下来一个人,一个九岁的孩子。”他的声音从始至终并无波澜,“你猜,这个孩子是那个饿肚子的人类小孩,还是,帝月成丹化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