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说书人4(2 / 2)

“你碰他的心剑,是要做什么?”

午后的茶馆。

他依旧很慢很慢地喝茶。

小小一盏茶,他要喝很久,喝到一半茶水就变凉,不得不添新茶中和。

刚苏醒不久的身体还无法顺畅接收食物,哪怕只是几杯茶水。

修士的身体比凡人强,强在即便衰弱也不至于死去,但该有的不适是一样的。

或者说,正因为死不了,死亡的过程反而无限拉长。

年轻书生的声音,在昏然欲睡的安静里这样响起。

书生穿着青色的衣服,和孤皇山弟子的一模一样。

坐在孤皇山弟子坐的位置上。

“拿剑,杀人。”他说。

声音很轻,也很冷,如梦里人。

说书人不紧不慢,温文尔雅:“每个剑修拿剑的第一天,都会被教导一个常识:有一种剑除了主人以外,旁人皆碰不到,若能执起那柄剑,说明剑的主人对其毫不设防,不是至亲,便是至爱。这柄剑,便叫作心剑。”

云层遮挡了太阳,起风了。

“可倘若握得心剑之人对主人起杀意,心剑必先反噬其身。所以,每个剑修都知道,绝不可以用别人的剑杀对方。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拿起的那柄剑是不是对方的心剑。”

说书人略一停顿,轻叹。

“原来你的眼睛是被心剑反噬了……因为你要杀的人,恰好是心剑的主人,对吗?他没有教过你这个常识?还是你想杀他的心太过迫切,来不及想到?”

……

孤皇山,空霄宫。

“这不怪他,你当初那样毫不犹豫杀了他,他怎会想到,自己能拿起你的心剑?”

屏风后,嬴祇的对面还坐着一个人。

未见人影,只闻声音。

“他从未想过,自己是可以碰到你心剑之人,会令你刺痛?还是,他想杀你的心太过迫切,甚至来不及想起,他拿起的有可能是你的心剑,更能刺伤你?”

嬴祇撑着额头:“为什么要刺痛?若他记得自己被我所杀,杀我不是理所当然?”

声音一如既往,如高天辉月,低沉的傲慢里带着一缕轻如夜色春风的温柔,和赞赏。

甚至满意,愉悦。

……

曳月:“死了一千年的人,不会记得太多。”

“现在呢,还杀吗?”

“杀。”

声音古井无波。

无喜无悲,只是陈述。

“你恨他?”

“人活在世上,总要做点什么,打发时间或者追求梦想。这两样我都没有。也许曾经有,但我不记得了。正好他杀过我,正好我是个剑修,只要手中执剑便该杀他。”

说书人:“他就只是杀过你的人了……原来如此,怪不得说帝尊的复活仪式并未完全成功。”

“……”曳月依旧很慢的饮茶,无动于衷。

鲛纱虚缚着眼睛的脸,仿佛没有任何感情任何喜好,没有灵魂的人偶。

说书人:“你能拿起他的心剑,他的至亲或是至爱,你总占一个。”

曳月:“人为什么会杀自己的至亲至爱?”

只是平静疑问,没有任何愤怒或仇恨。

书生凝神望着他:“你不记得,他当初为何杀你?”

“……”曳月微微顿住。

“传说,是你背叛了他。”

曳月没有任何反应,像没有了操作者的傀儡。

说书人:“公子来茶馆听书,是为了寻找答案吗?”

“听书为了了解他,了解为了更好得杀他。他为什么杀我,不重要。”

说书人缓缓点头:“公子说得对,对于嬴祇这样的半神,如果要杀他,的确得先了解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公子舍近求远了,小生并不了解他,你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嬴祇的人。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他。”

曳月:“任何人被一个人所杀,都不能说了解对方。”

“那是因为你在故事里,倘若你站在局外重新审视你同他的过去,此刻的你就会真正看清楚彼时的他。小生恰好擅长此道,或许可以帮到你。”

……

空霄宫。

“我现在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了。”

嬴祇:“我想做什么?”

“你想知道他为什么背叛你。但这个忙我帮不了你。”

嬴祇:“为何帮不了?”

“这世间有无数可以叫人想起过去的宝物,九微山阙千善的千羽扇,冥水河甘夫人的彼岸花,希海的箜篌之音,鹿山的琴……哪一样都可以引出人心底最执着最深的记忆,你唯独不该相信人。”

嬴祇:“人?”

“历宗。说书人。普天之下,能知晓旁人不外道的秘密,而且自称说书人的,只有历宗一脉。”

声音平静,娓娓道来。

“原本只是一些研究历史的史官,却自历史中堪破出一条修行之路,最后演化成两派。一派以探究修真界历史大事来修行,一派以探究修真界大人物的来历生平隐秘修行。”

“后者时常揭露一些大人物不愿为外人道的隐秘,引起的灭世灾祸不少。这叫他们一度沦为邪修,人人喊打。幸而历宗内部先行清理门户,这才令整个历宗不至于覆灭。”

“如今这些历宗之人行走世间,少有以史官自居的,倒是常常自称说书人,混迹于书坊茶楼酒肆。既是说书人,所言自然不必全是真的,稗官野史之流,让他们的处境好了些,也算融入修真界正道。”

那声音略一停顿。

“你或许的确不怎么在意旁人的评说,但绝无可能将你的过去告诉外人,供人戏说。那个说书人出现在这个茶馆,恐怕不是巧合。他找上了你。而你已经是半神,即便是说书人,想要从你的身上获取秘密仍旧很难,但倘若从那个人的记忆里下手,事情就会变得简单起来。”

“或许你还不清楚这些说书人的可怕之处。他们能以让任何人毫无排斥的方式,出现在对方的道境里,诱使你去看连你自己也忘记的记忆和过去。”

“那样不是很好吗?这个世界上最难了解的人不是我。”嬴祇笑了一下,“阙千善的千羽扇,甘夫人的彼岸花,箜篌之音,鹿仙琴……这世间所有能了解一个人的东西,已经全都在这里了。”

“……”那声音沉默了一下,“你比我所能想到的,还要更坏。”

嬴祇:“这一点完全不用客气。他们都是自愿的。”

“可是人的记忆本身并不是一件可靠的存在,说书人探究到的隐秘也未必就是真相。甚至,他们当中有人的能力足够强大时,未必不能反过来篡改当事者的记忆。”

……

说书人的声音温煦清朗,磊落坦然:“外人不知,探究出假的本纪列传,实则对历宗之人也不是一件小事。轻则境界倒退,重则危及性命。因此每个说书人都对真相极其执着,看中了一个隐秘,就一定要探究到底不可。”

曳月:“既是探究他的隐秘,你该找他。”

说书人:“他已是半神,若是被他察觉,即便说书人也可能反过来被他操纵,甚至篡改记忆。小生并无把握能全身而退。好在探究一个人的隐秘,不只有从对方身上获取唯一途经,公子的过去里同样也有他。我需要从你记忆里找到我所要知晓的隐秘,而你需要从你的过去里了解嬴祇。我们的目标一致,你可以相信我。”

曳月的脸上没有一丝动容。

“我说不,你会停下吗?”

说书人一怔。

那声音轻渺沉消,毫无情绪起伏,淡淡的,却每一个字都带锋芒:“菜做一半,为什么总还要问刀俎下的那条鱼愿意与否?”

说书人望着他的脸。

人偶冷漠,在于不被赋予人的情感,不与任何共情,哪怕是自身。

他比人偶还冷漠。

“那么,小生得罪了。”

说书人倾身靠近,缓缓伸出手,自曳月的脸上轻轻扯下,那条白日早已被他所丢弃的蓝色鲛纱。

风更大了。

说书人的声音缥缈遥远。

“上次,公子为小生讲了你的故事,书接上回,讲完它吧。曳月和嬴祇真正的……”

海浪随着风声起于耳边。

曳月睁开眼。

狂风吹拂着他的发。

那本该空洞的眼眶,在这漫天碎了的琥珀一样的天光之下,完好如初。

“说书人的时之眸,借你一用。”

……

空霄殿。

“……人的记忆本身并不是一件可靠的存在,说书人探究到的隐秘也未必就是真相。甚至,他们当中有人的能力足够强大时,未必不能反过来篡改当事者的记忆。”

当对面的声音说完这句话后,好一阵沉默。

起风了。

山雨已至,漫天晦暗。

这是孤皇山千年里第一场雨。

“啊,”嬴祇托着侧脸,微阖的眼眸睁开,望着窗外雨雾汹涌的山海尽处,声音是月光一样幽凉的温柔,带着淡淡微笑,世界如在他梦中,“那样不是……更好吗?”

那双狭长深碧的眼眸,如春夜寒潭,漫不见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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