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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陈定川抬眸,含糊着找了个借口,“因为你是侯爵府的族亲……我曾经受武德侯和时维兄照顾,听闻李家眼下就只剩一对母女支撑,我……帮不上什么忙,心中惭愧,既然能扶你一把,也算尽心了。”
好吧,原书中没有多少李家和三皇子关系的描述,李慎和李时维的倒戈也是在最后关头,她分辨不出他话中真假,只能勉强认下这个缘由。
眉目舒展了几分,她坦然改换第二志愿,朗声问道:“那么请三殿下送佛送到西,为我寻一位先生吧。”
此人像块黏人的膏糖,还真有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本事!
陈定川无奈地将手中簿册翻了翻,报菜名似的凉声道:“国子监正四品祭酒崔墨,你已经见过了,正六品司业王仪主授四书,从六品司业别景福主授律学、书学和算学,另外还有绳愆厅监丞一人,博士五人,助教十五人,学正十人,学录七人,典籍一人,掌馔一人……”
连掌馔都搬出来,敷衍的意思十分明显,李时居奉行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原则,落落大方地等他念叨完,然后诚恳道:“霍公子在崔祭酒门下,文柏兄则忝列王司业门墙,那我能选别景福别司业吗?我记得他同我堂兄年岁相仿,亦是昔日同窗,烦请三殿下为我美言一二。”
“好。”陈定川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
李时居莞尔一笑,含糊地一拱手,就施施然往厢房外去了。
先前打听过,这位别司业今年不过二十七岁,去年才被提拔为从六品,任广业堂堂主,出身清流小吏家庭,于朝中几大势力均无勾结,为人应当还算公正。
而且在他主授的科目里,算学、律学都是李时居前世有功底、自信长于别的监生的科目,作为她拜师的第二人选,再合适不过。
她走后,空气里飘荡这一股寥落的气氛,桌上烟炉还在燃着,窗外的日影已经移到下半晌,光线有些敝旧,弥漫在香烟里,像呛人的金灰。
陈定川重新又看了眼桌上的新监生名册。
是他刚刚拒绝得太快了吗?可这个李时居神色之坦然,也丝毫没有拜师的诚意,显然是早就做好了改投别景福门下的打算。
等等,难道此人原先的目的就是为了别景福,上这儿来恳求一番,就是为了让他以三皇子身份,在旁人面前帮他说好话吗?
心中无端涌起的愤懑,是他二十四年波澜不惊的人生中,来极为罕见的情绪。
陈定川缓步走出门外,对着抱厦那边攒动的人头凝望片刻,才疾步走向前殿,唤来守在门外的崔靖。
“那个李时居,我怀疑他不一定是武德侯族人,”他抬起乌浓的睫毛,平静地拉长了话音,“明日戌时后,请江指挥使到川庐商谈国子监名额贩卖一事,届时北镇抚司衙门必然没几个锦衣卫留守,你想办法把这个消息告诉李时居,然后亲自去暗中护卫好他和武德侯安全……另外,我要知道他们俩都说了些什么。”
蜡烛还没点上,晚饭也没送来,牢狱外头守门的锦衣卫却都不见了踪迹。
李慎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在天窗下的一小方光斑里坐下。
今日有晚霞,夕阳是绚烂的金红色,外面的天气应该很炎热了,那一块被阳光照亮的砖地微微温热,房内凝滞的空气也跟着蒸腾起来。
老实说,这并不能称得上是间狱房,地上没有铺遍枯草,角落更没有老鼠和蚁虫鬼祟爬过,北镇抚司每日安排衙役进来清扫,更换水盆和马桶,在青石砖上洒清水,用干净的湿布擦拭桌椅床榻,一日三餐一顿不落,膳食清淡,但有鱼有肉。
李慎是寒门出身,早年在军中打拼时饥一顿饱一顿,吃得还没这里好,因此在这里的日子根本算不上清苦。
只是没有自由,再好的物质条件,也不能改变被圈禁的事实。
刚从宫中被带出来的时候,江德运挟了私心,对他的看管可谓异常严格,每日三个班次轮换,白日有十八个人守他一人,到了夜间则增至二十五人。
李时维的逃跑虽有上面授意,但李慎也演了出昏迷作为配合。后来听衙役说有人企图偷偷潜入,有家人给他送衣送食,他猜测是侯爵府中人,是妻女担心他的健康安危。
但是皇上已经暗中下了严令,李时维回京之前,禁止任何人跟他接触,是以他虽有苦衷,却根本没有传出去的途径,只能默默祈祷儿子早日完成使命,一家人平安团聚。
两三个月过去,守卫们大概也放松警惕,加上今夜约是江德运有要事出门,竟将他这个钦点的软禁侯爷遗忘在牢里。
李慎叹了口气,给自己空空如也的茶杯中倒了些清水。
罢了,随便对付一晚,等睡着了,应该就不会觉得饿了。
困意来得很快,他干脆在软榻上躺下来,端端正正阖目养神。不知什么时候,窗外似乎传来了一点窸窸窣窣的碎响。
大概是时值春夏之交,野猫野狗到了春心萌动的季节,外头广阔天地,猫生狗生大有作为,总比他一个困在狱中的半百老头潇洒快活多了。
李慎翻了个身,顺便吸了吸鼻子。
空气中飘来一点香气,酱汁的咸香,带着飞禽走兽肉皮被烤焦的独特香气。
他一股脑儿翻身坐起,只见黑暗中,有道身影鬼鬼祟祟绕过长廊,溜到这间狱房的铁栏边。
“是谁?”李慎目光犀利地盯着那条纤细的人影,莫名其妙察觉到一丝熟悉。
“爹?”那人从袖中摸了个火折子出来,嘟囔一句,“这北镇抚司当真小气,怎么连个蜡烛都舍不得点。”
一团忽如其来的暗金照亮她眉浓脸黄的脸。
若不是那双极黑的眼珠子,李慎差点没认出来,那不就是自家闺女!
“居儿,你怎么上这儿来了?”他很诧异地挨到铁栏边,“外头没人么?”
“江德运上川庐去了。”李时居解释。
李慎哦了一声,借着昏暗火光,先看了看女儿一身粗布短打,目光又移到她手中的食盒上,笑了。
“还是闺女心疼爹!给我带了烧鹅,是不是?”
李时居颔首一笑,从腰间解下一个酒壶,递过去。
“听说您身体已无大碍,但我不敢带太油腻的来。”她在外头的泥地上盘腿坐下,“将就着吃吧。”
李慎搓了搓手,隔着铁栏郑重其事地掀开盒盖,偌大的狱房中霎时香气四溢。
他扒拉下来一根鹅腿,想了想,塞到李时居手中,然后才撕下一片胸脯肉,扔进嘴里。
“天香酒楼的手艺愈发好了。”李慎抿了口酒,眼角笑出美滋滋的皱纹。
李时居没吭声,边吃边打量他和他身处的牢狱。
没有想象中那样凄惨潦倒,虽然见不到天光,但是坐卧之处都能看出日日清扫的痕迹,人也有收拾过的清爽,脸颊清瘦了些,曾经象征着权势的鼓鼓两腮如今皮肉松弛,平添憔悴之相。
看起来,更像一位寻常人家的老父亲。
李时居心头泛起微微酸楚,正想向父亲问个究竟,却听见他垂下眉头,耳廓不易察觉地动几下,用轻到快要听不见的声音说——
“有人跟着你进来了,刚才你我说话他应该没听见,但是从现在开始,隔墙有耳,要当心。”
李时居眉心一蹙,不知道来人是陈定川的手下,还是江德运的暗卫。
但是武德侯之女和国子监俊秀生同为一人这个秘密,现在还不能暴露。
她不动声色地抹了抹嘴,“太太很担心……时维兄去哪了?”
李慎也不是傻子,立刻反应过来,“有缘由,总之,不会有性命之忧,让她们母女俩不要太过忧心,也不要多问,耐着性子等待即可。”
他说得轻松容易,李时居却有些愤懑不平。
那日武德侯和李侍读直接从朝堂被带进北镇抚司,连个传口信的都没有,看李慎的意思,大概是父子两背负了什么隐秘重任,可她和她的娘亲呢?锦衣卫声势浩大地闯入府中,没了顶梁柱,柴米油盐要靠砸锅卖铁往里填还,偌大家业,凭什么连说都不说一声,就交由她们如何支撑?
“家里养活不了那么多人,如今留下来的都看情面,太太和小姐……过得很辛苦。”
她一双眸子在黑暗里亮得灼人,李慎羞赧地低下了头。
那日上朝前,皇帝唤他入内说明此事,他不假思索便立即应下声来,就连李时维,也是到了北镇抚司,他才悄悄告知实情。
可对于自己的夫人和女儿来说,他的隐瞒到底欠缺考虑,一时的英雄气概胜过儿女情长,或许云氏和居儿能理解他和皇帝私下谋划的苦衷,可从根儿上来说,将她们母女二人置于困境,确实是他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