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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殿下的定力,真不是那两个能比的呀。”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崔靖回头一看,竟然是父亲崔墨。
崔靖揉了揉被风吹得生疼的眼皮,“小时候您第一回带我拜见三殿下,我还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二殿下才是流着咱们崔家的骨血……事到如今我终于明白了,爹,您是不是早就看准三殿下不同寻常,甚至有……之相,才让我跟在他身边。”
风把那两个大胆的字眼吹走,崔墨便装作没听见。
他摇了摇头,“我本意只是希望你能跟着有才华的人学点真本事,没想到你从小谁都不服气的性子,只有在三殿下身边,才能捧着书稳稳坐上一个时辰。”
崔靖想起自己小时候的糗事,露出洁白的牙,笑了。
崔墨意味深长地说:“三殿下的能耐,是福是祸,还未可知。”
宫道上传来数声马蹄,漠北都尉崔垚带着北镇抚司指挥使江德运,还有五六名侍卫,踏着滚滚尘土而来。
到了宫门前,崔垚翻身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昂首阔步地走过崔墨父子身边。
没有寒暄,甚至都没有转头看他们一眼。
崔靖瞪着那不可一世的背影,崔墨却只是含糊地笑了一声,用手上的笏板拍了拍儿子的肩头,然后缓步走上丹墀。
殿门洞开,赵安凡当空甩鞭,司礼监奏起雅乐。
又是一个上朝的日子。
崔靖还是老习惯,跳回车辕上等待。
今日的皇宫一切如常,天高云阔,宫人如织,臣子们仰着虚情假意的笑脸,心照不宣地糊弄龙椅上已近暮年的天子。
而那夜漠北都尉崔垚入宫、迎接的队伍从奉天门离开后,一道暗箭咻咻穿过夜色,射穿三皇子肩头。
——就好像不曾发生过一样。
能摆在朝堂上商量的都不是很什么大事,不过是走走流程而已。
崔靖跟着三殿下些许年,早就看明白了,别看泱泱几百人举着笏板站于大殿之下,真正为大邾做决策的,往往就那么几个人。
他掐着点儿,望头顶雨意越来越重的长空,不到半个时辰,奉天殿外重新吵嚷起来,散朝了。
大概是害怕被人发现端倪,陈定川特意等了又等,直到丹墀上的人散得干净了,才缓步走出来。
崔靖早早地将马车停到门边。
“去国子监。”陈定川站在车边停了停,才强撑着一口气,踏上小杌子。
崔靖是揪心的,可是碍于与三殿下半师半友的情谊,只能调转马头,往贡街而去。
又是一路颠簸,好在国子监就在皇城西北角,不消一盏茶功夫,隔着车帘,已能听见监内朗朗的读书声。
陈定川的脸色好转不少,他扶着崔靖下车,没进敬一亭,而是信步往抄手游廊而去,一路走向正义堂所在的殿室。
秋风呜呜地灌进堂内,吹起半卷的竹帘,透过朱红木窗上的雕洞,能看见屏风前的算学博士,正举着戒尺,颇为艰难地讲授一道鸡兔同笼的问题。
再偏一偏头,便会瞧见那个高束着发髻的浑圆脑袋。
很多家学和私塾都不教算科,鸡兔同笼于正义堂的大多数人听起来,都不是一道简单的题目。
李时居正低着头在纸上写写画画,似乎是在抄书。
陈定川皱了皱眉头。上月布置下的册宝文,李时居应当完成了,他又不在翰林院,没有人会给她分派其他活计。
那她这般奋笔疾书,又是在忙什么呢?
比他更好奇的大有人在。口舌生烟的算学博士点了李时居的大名,问她方才说的那道题如何作答。
岂料李时居看起来仿佛一直走神,却坦然镇定地站起身来,很快报出了答案。
算学博士和其他监生都跟着惊了一惊,陈定川也有些诧异。
而李时居大大咧咧,得到博士勉强的点头后,直接坐了下去,继续提笔书写。
陈定川还在廊庑下站着,好像看愣住了。
暗淡的白日天光下,那人侧脸线条玲珑流畅,宁静而祥和,没有粗糙黯淡的皮肤障目,只被光影勾勒出来的轮廓是那么精致秀丽,几乎要叫他忘记,那只是个少年郎罢了。
定了定神,他疾步走出游廊,向崔靖吩咐道:“你去查查,李时居抄书定是为了换钱……那么急着用钱,她要做什么?”
一个时辰后, 崔靖回到敬一亭。
他喘着粗气赶进陈定川议事的厢房里,“李时居在仁福坊看中一间院子,翰林院发酬银那日, 就是交租金的最后期限。”
李时居是陈定川正儿八经收下的门生, 自己呢,则是跟在三殿下身边多年, 半师半友的情谊。
再加上, 他们都知道李时居好心把内班斋舍借给了贫穷的老贡生从志义, 崔靖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照顾这个有情有义的师弟。
因此他有些懊恼地说:“要是我提前跟翰林院说一声就好了。”
“现在来不及了吗?”陈定川问。
崔靖摇了摇头,“我上城中几个大典当行问过,李时居当了书箱, 还在书坊老板那儿接了些抄书的差事……不过依照寻常书生的水准, 那些差事怎么也得不眠不休半个月才能做完。”
但是陈定川知道, 李时居从来不是寻常书生。
他负起双手, 顺着台阶登上辟雍殿的二层楼阁, 从这里便能望见正义堂。
——快到午饭时刻,屏风前换了司业王仪讲授经义,李时居换到了最后一排。她也算熬得住, 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低头弓背地抄书。
陈定川垂眸思虑片刻,“那座院子在哪里?房主又是谁?”
崔靖说:“离国子监不远,就在仁福坊, 房主是廖元嘉廖大人。”
这个名字让陈定川眉头一皱。
关于江南那桩妖书案, 朝堂上吵得火热, 却被皇帝冷处理之。而坊间亦有传闻, 《忧危竑议》的作者正是这位正七品的江南道监察御史廖大人。
谣言四起,据说廖元嘉正在眼下四处变卖家产, 难怪李时居看上的院子这么急着要租金。
但陈定川却并不认同。
一来,《忧危竑议》虽妄议嫡庶废立,动摇国之根本,但文风刚直有力,并不是廖元嘉那等见风使舵的宵小之辈能写出来的。
二来,他知道父皇暗中派李时维去江南,如果始作俑者这么摆在明面上,那李时维必然早早归京,犯不着用上这么长时间。
廖元嘉作为传闻中妖书的作者,很可能替人背了黑锅,或者就是有人故意把矛头往他身上转移。
以他作为突破口,或许能窥见此案之秘辛。
陈定川在檐下踱了几步,向崔靖道:“你回川庐一趟,告诉管家,把扩修花园和楼阁的工程先停下来吧。”
崔靖很惊讶,“和妃娘娘不是让您尽快修好院子,好迎娶三皇子妃的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陈定川叹了口气,“上次烧尾宴又没择中人选,不急。”
崔靖竖起眉头,“可明年底二殿下就大婚了,您同二殿下也就差了一岁多……这花园修不好,选妃的事就得往后推,这得推到猴年马月去了……”
陈定川皱着眉头一抬手,那伤口似乎再度炸开,疼习惯了,近似麻木,只有一点温热从肩头涌出来。
还好他背着身,没被崔靖看出端倪。
于是不动声色道:“从川庐回来,再去趟翰林院,让账房把那二两银子准备好,然后告诉李时居可以去领报酬了。”
好吧,这也不是不行。崔靖踌躇地问:“既然李时居有钱了,您还要停下川庐工程做什么?”
陈定川沉声道:“我也要在仁福坊买一座别院,离廖元嘉的院子越近越好。”
崔靖惶然地睁大眼,“啊?”